那个曾经打着草鞋一日可以奔波百里的壮汉,如今垂垂老矣,每一声咳嗽都让他心急如焚。
长桑君告诉他,他的身体已经垮了,恐怕撑不到两年了。
墨子倒是不怕死,墨家节葬,对于生死这种事根本看的极淡,剩余的也就是一些担忧。
九月份即将到来,这次聚会,往小了说,是墨家内部路线的一次辩论。
往大了说,就是墨子全面摒弃之前的一些想法的开始,也是为墨子去世后墨家该怎么走的一次铺垫。
几年前商丘改组的时候,墨子就在为身后事做准备。
他墨翟可以死,墨家的道义却不能绝,所以他不怕死,只怕死前墨家的道义不能达成“上下同义”。
墨家内部的派系,墨子看的清清楚楚,这几年的讨论也是一直没有停下,内部的意见分歧从来都是直接拿到明面上辩论的。
适和高孙子辩过,辩五十四和魏越争论过,巫马博和公造冶争吵过……这一切在墨子看来很正常,这才是一个充满活力、可以绵延不绝的墨家。
对于魏越的想法,墨子不认同不认可,但是他不会亲自出面指责魏越,而是把问题溜到了这次扩大的聚会之中。
正如适所猜想的那样,这一次扩大的聚会讨论,就是在为自己准备身后事,也是墨子想要最后推适一把。
因为当初商丘墨家改组的时候,七悟害与委员以及上下同义的制度,本身就有纠错功能。
墨子不在意自己的对错,也不想借助自己的威望来平息这件事,而是希望依靠墨家内部的规矩来纠错,从而留下一个墨子即便去世依旧可以完善运转、自我净化的墨家。
七悟害、委员以及层层代议制度建立之初,就曾解释过。
《柏舟》曾言:静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给人提醒、监督对错。”
害,墨子曾言:害:得是而恶,则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厌恶之事。
七悟害本身是有纠错巨子的责任和义务的。
而选出七悟害的那些人,本身也是有在墨家大义的基础上推选自己认可的巨子的权力的。
墨子明白、禽滑厘自己也明白,下一任巨子只是一个过渡,墨家的希望在十年后,在沛县这一批乡校求学的孩童长大后。
墨子要清算自己之前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能靠自己去清算,因为他不想人亡政息,所以就必须依靠墨家内部的一些列规矩。
并且要在自己死前,让这规矩焕发出无限的光泽,从而将墨家的规矩彻底稳固下来。
他与禽滑厘的谈话,本身也正是这个意思:墨家想要不绝于天下,靠的是天志学识和逻辑推理体系;墨家想要改变天下成就大事,依靠的必须是墨家内部完善的一系列规矩。
他若出面反对魏越、指责魏越,那除非是适这些人完全败退的情况下才会出面,否则他还是希望依靠规矩本身来完善净化。
在制度本身之外,对于禽滑厘之后的墨家巨子人选,墨子也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的。
就以七悟害和那些候补悟害之间,每个人的性格墨子都了然于胸。
适是年轻人中最有能力的,是宣传鼓动的能手,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将他的话从“单独的话”,编纂为一个完整理论体系的人。平时和蔼,遇到问题又不会退让,很有原则,在墨家内部很受欢迎。但是,他的一些想法很难说完全和自己吻合,而且夹杂了很多他自己的东西。
孟胜这个人,过于侠义,对于墨家绝对的忠诚,在道义理论问题上有时候往往看不透彻。平时名声极佳,在适加入之前算是墨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人,但是商丘大聚后一直在楚地,墨家在沛县的大发展他名声不显,不能服众。
公造冶粗中有细,可以治理一方,也能征伐军阵,但是性格过于尖锐,想法有些古板。是个极好的执行者,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引路人。
摹成子热衷于行政手段和法度制度,但是在墨家将来面对的重大抉择问题上,不能够给出决断。
高孙子自苦以极,心怀天下,但是年纪过大,而且过于坚持,爱憎分明,言辞激烈。他是个极好的督检,却不适合做可以维系墨家上下同义的巨子。
魏越的想法不能够与时俱进,有些过于寄希望于王公贵族,这是自己三十岁左右的理论,现在看来墨家已经完全不需要走这条路了。
辩五十四辩才很高,但是过于纠结墨辩之术,在乎了太多细枝末节,在大方向上把握不足。
……一个个弟子的模样性格在墨子心头闪过,没有人全然都是优点毫无缺点。
但巨子这个位子,需要什么样的优点、可以容忍什么样的缺点,墨子心中却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