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释怀(1 / 2)

我只是想让您别再欺负我的蠢蛋了

在白路舟对唐胤的作为无动于衷两周后,唐胤终于自己按捺不住了。

暗渡户外的挂牌地点在那片旧厂区的3号厂房,上次的启动仪式,唐胤借口要出差错过了,这是他第一次来。

闲置了十多年的厂区早就听不到机器的轰鸣声,闻不到烟囱里湿煤渣的味道。

白桦树已经长得遮天蔽日,能遮住头顶上的青天以及炎炎烈日。

暗渡办公室外墙上的空调外挂正在滴水,不远处的树荫下,一个小女孩浑身沾着颜料,正贴着树干站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应该是在接受惩罚。

蹲在小姑娘身边的是个二十岁光景的姑娘,长相清秀,身上也沾满了颜料,嘴里说着些哄人的话,但小女孩儿似乎并不买账。

身后办公室里突然爆出一阵哄笑。

接着就听到有人说:“快点,别躲啊,这口红贵着呢!”

“小舟舟你要再输两把,你的脸就上完妆了,到时候记得自拍发朋友圈啊。”

唐胤抬手敲了敲门。

“进。”是陈随说的。

唐胤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就开了。会议室里,陈随正在会议桌上撅着屁股给白路舟涂口红。

一边,何止和其他两个员工已经笑岔气了。

桌子上的纸牌零零散散地扔着,看来他们是在打牌。

看到唐胤,最先没笑的是何止,接着另外两个员工也闭上了嘴。

从白路舟的角度能看到唐胤略带惊讶的脸,陈随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还醉心于自己的上妆事业。

“别动,下一把我一定让你输个眼妆出来。哎,你别说,你睫毛这么长,真的适合化个”

“怎么不坐啊?”白路舟突然开口。

陈随手一抖,口红涂到了下巴上。

陈随“啧”了一声:“谁让你说话的,你看你影响到我的技术了吧?再说,坐着怎么涂啊?”

白路舟继续说:“看我干吗,有话就说。”

陈随继续接腔:“看你”觉得不对劲,猛地扭头,“小唐总?”

何止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咔嚓”一声给自己点着了,然后招呼着另外两个员工:“走,咱出去陪小公主玩会儿,一会儿把小人儿都给晒化了。当的什么爹啊这都是。”

会议室安静下来,唐胤给自己抽了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你什么意思啊?”

白路舟就着陈随给他化得乱七八糟的妆点了一根烟送到自己嘴里:“怎么,没接到我的起诉书,等急了?”

“玩我还没玩够是吗?”唐胤对视上他,习惯性地给了个笑容,尽管有几分扭曲。

“玩你?”白路舟轻笑,“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玩?”

“羞辱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无视这个人的一切,我懂。”

白路舟把手边的烟盒推给他:“从金牛座过来?”

“从hold俱乐部过来。”

白路舟眯着眼吸了一口烟:“也是,你现在就剩下那个俱乐部了。我听说,春生带着你们团队打进了本季度亚洲杯的前六名?”

唐胤忽然收住了笑:“怎么,你要让我感谢你当初坚持让我签下春生这件事?”

白路舟嗤笑:“你看吧,你永远都在拿怀疑的眼光看四周。比成绩,你比得过姜教授?比有趣,”瞅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陈随,“你有他有趣?钱,你有我多?所以,你有什么值得我玩的?我玩一个成绩一般、无趣还没钱的人,你觉得我是闲啊还是傻?唐胤,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当然了,也别看得太轻。”

唐胤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夹在指间:“所以,你是不打算要暗渡了?”

“这是我的事。”

“这么说,我们以后不能继续当兄弟了?”

白路舟一根烟燃到头,他伸手将其摁灭在烟灰缸:“从你在网上撕我的那天起,就不能了。”

“这不就结了,恨就是恨,别清高地说自己不在意。”

“你错了。”白路舟说,“我不恨你,如果恨的话,你现在绝对不会这么安然地坐在我对面。我只是放弃你了,从我的生命当中放弃你了。”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白路舟摇了摇头,替他说明一切:“我爸突然撤资,断了唐生的资金链在先;之后很多企业跟风断了与唐生的合作,导致唐生一下子被市场架空是其次;最后那根稻草,是你忽然发现我跟白京根本就不像我说的那样不对付,反而他很关心我,关心到要用分公司砸钱来扶持舟行,听说我在泥石流中遇难,连夜赶往阳山。”

白路舟双手合十搁在会议桌上:“所以你觉得你被我骗了被我耍了,觉得我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并且是用看笑话的姿态看你。你在网上攻击我,其实你知道那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不过就是想知道努力了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后,我会不会体会到你的难过。

“唐胤,抱歉,我体会不到,我不难过。因为对我来说,这条路不通我就会去找下一条路走。你的唐生做不下去,表面上看都是因我而起或者说和我有关,但是唐胤啊,商场如战场,你既然当初有自信可以做好它,就应该做好准备随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

所有的话都被白路舟说完了。

唐胤颓然地往椅子上靠去,脱力一般最后问:“你有没有,真的,拿我当过兄弟?”

白路舟凄然一笑,没正面回答,却突然冲陈随发火:“你会不会化妆啊,这口红擦得跟大出血一样,赶紧给老子卸了,老子有要紧事要去做。”

陈随反应过来,“哦哦”两声,手忙脚乱地用卸妆水把白路舟的脸给擦了个干净。

“吱——”

椅子拖动的声音。

“嘭——”

开门后关门的声音。

接着,房间里空了。

唐胤在那间办公室一直坐到了天黑,离开时才发现,空调一直都在26c,原来这个温度才最舒适。

通往京陵半山腰的路由于是私人修的,不宽,只够四轮车单向行驶。路边的野生植物肆意生长,汽车经过难免剐蹭到。

一辆漆红色跑车映在盛夏金黄的烈日当中冲向半山腰的别墅。

这里的家,白路舟后来很少来了。

所以他不记得院墙上的蔷薇开败后接替绽放的是什么,现在看到了,也不认识。

他把车停在院门口,没打算多留。

房子大门开着他没进,而是绕过后花园,直接进了餐厅。

还没走进去,就听到白京抱怨:“说了让你少做点儿。”

张阿姨的声音:“万一小舟回了呢?”

“哼,你看他会不会回来。”

白路舟推门进去:“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张阿姨手中端着刚出锅的鲜鱼汤,看到白路舟,脸上闪现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立马放下鱼汤赶着去添了一副碗筷:“正好,白大哥刚还念叨你。快坐下吃饭。”

白路舟抽出一张椅子,把碗筷推到一边,笑着对张阿姨说:“我吃过了。”

白京夹了一筷子菜正准备往白路舟碗里放,听他那么说了后又放回了自己碗里:“你张阿姨准备了很久,多少吃点儿。”

张阿姨面色尴尬,起身:“我去洗点儿水果。”

白路舟点了一根烟,阴阳怪气地说:“没想到,日理万机的白董事长,现在已经学会每天回家吃饭了。”

白京“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餐桌上:“不吃饭就滚。”

白路舟嗤笑,将烟摁在面前的空碗里:“急什么!我妈死的时候你说过,以后我想要什么你都会满足,这么多年,我也没问你要过什么”

“你是没要,不过是没打招呼地拿而已。”

“你非要说我拿了,那我拿的也是我妈那部分,”白路舟坐直了盯着白京,“要么让我自立门户,要么给白辛上户口。”

“我还没死呢,你就想自立门户?”白京呛了两下开始咳嗽,“给你私生女上户口,你也得拿出像样的成绩出来堵住别人的嘴。以前你胡闹外人还可以说你是年少轻狂不懂事。现在呢?你瞅瞅你自己,除了玩,正经事有一件是你做成的?给她上户口?行啊,一个月的时间,除非你手上的项目起死回生,否则免谈。”

白路舟起身把椅子推进去:“这可是你说的,”走到门口又转头,“但是唐生传媒的事,你做得真不厚道。”

张阿姨端着水果站在门背后,看着白路舟走远了才出去,劝白京:“你老是跟他较什么劲?而且你明知道那小姑娘也不是小舟的,他是为了他战友”

白京疲乏地摆手:“他以前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谁知道他是一时兴起还是真能对小姑娘负责。不让他付出点儿代价,他就永远不知道天高地厚,看他什么时候能定下心。”

“可是”

“行了,你别管。我在还能给他收拾烂摊子,万一哪天我就不在了呢?他那花天酒地还不务正业的脾性,我看啊”

“呸呸呸,说的什么话。”

白京叹了口气,捡起桌子上的筷子继续吃饭。

法学系院办。

姜予是监考完抱着卷子从教学楼过来,刚上到三楼拐角,眼前一黑,忽然就是一板砖稳稳地拍到了他的脑门儿上。

接着,身后传来春见的声音,像是奔跑着说的:“化颜,你干什么呀。”

疼,脑袋像是被撕裂一样疼。

姜予是一晕,身体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抵在栏杆上,手里的试卷撒雪花一样飘了下去。

几秒钟的工夫,他明显感觉脑袋上一股热流往外涌,很快就顺着额头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伸手摘掉眼镜,顺手抹了一把,黏黏的触感带着腥咸的味道,他还来不及给这液体做定义,化颜手中的板砖就又扬了起来准备第二次拍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春见一只鞋都跑飞了也顾不得回头去捡,光着一只脚冲过来从化颜身后一把抱住她。

化颜手一抖,板砖“啪”的一声落地,狠狠砸在春见光着的脚背上。

春见疼得脸一抽,整张脸都憋红了,愣是忍着没叫出来。

“好好手法。”春见抖着手把化颜往后拽。

化颜满脸泪痕,挣扎着又要去捡板砖:“你拉着我干什么?你昨天不是也认同他就是郑易成的帮凶吗?为什么要拦着我?”

姜予是这才抬头,看清了对面俩人,一个是春见,一个是他新接案子的原告方。

只是,她们官司打不赢,来找自己干什么?

他冷静地从裤子口袋掏出手帕,先擦了擦眼镜又擦了擦脸,然后把手帕丢在了手边的垃圾桶里,这才开口:“姑娘,故意伤人你认为是可以不用负法律责任的吗?你信不信我有本事让你进去待到你冷静为止?或者,待到让我消气为止。”

春见讪笑:“姜教授,我朋友就是一时冲动没想开,她不是”

“春见,包庇帮凶同样是要负责的。”姜予是忍着痛,耐着心。

“你误会了,”春见拉着化颜往后退,“她没有要怎么样你的意思。”

化颜不干了:“不,我就是来找你的。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的道德底线都被狗吃了吗?我爸现在躺在医院里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而你居然帮着郑易成在法庭上睁着眼睛说瞎话,让我爸负全责?你就是欺负我们没权没势翻不了身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会放弃上诉的,就算砸锅卖铁我也要讨一个说法。”

听完化颜的控诉,姜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衣,回了俩字儿:“请便。”

“姜予是,你会遭报应的。”化颜抓着春见,哭得凶狠,“春见你说啊,你把你昨天说的话再说一遍啊!你告诉他这是在助纣为虐!责任全在施工方,我爸从头到尾都是受害者,凭什么要承担责任?为什么?他郑易成有两个臭钱就能颠倒是非黑白吗?姜予是,你为虎作伥晚上就不怕做噩梦吗?”

姜予是进办公室拿了车钥匙走出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春见和化颜面前的光,他冷冷地回:“我不怕。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作为郑易成的辩护律师,在不违反法律法规的前提下,我当然应该竭尽全力帮他争取最大的利益。”

春见咽了咽口水:“但是姜教授,法律不应该是维护正义的吗?”

姜予是问:“你凭什么定义郑易成不算个有正义感的人?”

算,当然算,光无偿捐建“小溪流”这一件事,就足够把他定义成善心人士了。

“就事论事,在这起交通事故中他原本应该是理亏方,”春见理智地分析,“我化叔叔是绝对受害人,如果他今后都站不起来了,那他所承担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损失,难道不应该得到赔付吗?你帮郑总让我化叔叔一分钱的赔偿都拿不到,这不是绝人生路吗?又何来的正义可言?”

姜予是弯腰把脚边的卷子捡起来,努力忍住一阵眩晕:“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们找错对象了,有这个时间来拍我,还不如去找个更好的辩护律师替你们争取利益。打击和定义犯罪那是司法机关的事,作为一个律师的职责是维护人权。我应该遵守的职业操守不是去同情弱小,而是替我委托人拼尽全力辩护。”

“你放屁!”化颜根本不听这一套,挣扎着要扑上去打他,被春见拼命拉住,她眼底冒着火冲姜予是喊,“你根本就是因为钱!因为郑易成给了你钱,所以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别说得这么好听还职业操守,你根本毫无操守,你们这些被金钱泯灭了良知为坏人辩护的律师,心都是黑的。”

姜予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边给白路舟拨电话边说:“你也说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在辩护之前,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诉求。这就和医生一样,他救人之前不会问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电话通了,对方懒洋洋地问干什么,姜予是扫了春见一眼:“在我还不想追究责任之前,来把你的女人带走。”

春见硬拖着化颜离开,最后忍不住还是说了句:“但是姜教授,我很认同有人说过的一句话——法律是一个社会最后的良心,而律师则是法律最后的底线。”

多余的话春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和姜予是拼口才她肯定拼不过,更何况,姜予是说的那些道理她都懂。

她没想到化颜会来找姜予是,要不是今天习铮打电话让她来学校,而她又恰好看到举着板砖冲向法学系的化颜,那姜予是可能要受的就不只是一板砖了。

出了院办大楼,春见把化颜往椅子上一按,跟着坐下:“智商拿去交税了?”

冷静下来,化颜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低头搓着双手:“我本来是要去找郑易成,我是想拍他的,可是人家公司大门有保安,我进不去。”

“幸好你进不去。”春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青紫一片的脚背,倒吸了一口凉气,把脚往后缩了缩,“你这要是进去给了郑易成一板砖,化叔叔那边可就彻底没希望了。”

“那现在怎么办啊?我查了这个姜予是,年纪比咱们小两岁,可已经博士毕业了。网上资料说他专门替有钱人打官司,读硕士的时候就把几个黑白颠倒的大案子辩护成功了。整个建京,不,就全国来看,能跟他对一嘴的律师都不多,并且咱们根本请不起。”

“那你也不应该来拍他啊,你万一把他给拍出个好歹,他心一狠把你弄进去,化叔叔不用人照顾了?”

化颜抽泣:“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大不了我把他弄死了,这场官司我爸就有希望打赢了。”

“你傻啊,没有了姜予是,郑易成就请不到李予是了?”

“那你说,你说怎么办?”

“我看这件事最好还是私下去找一下郑易成,他不是个坏人。作为一个企业家,他比较看重的应该是名誉,所以我们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

“嗡——”

一声巨响挟着热辣辣的飓风停在两人面前,是一辆春见眼熟的跑车。

车才将将停稳,就有人从驾驶室奔下来,带着一脸惊慌跑到春见面前,开口就是:“姜予是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风将耷在春见脸颊两边的头发吹起,她伸手抓了一把,笑着对白路舟说:“没有啊,他能把我怎么样?”

白路舟松了一口气,往春见边上一坐:“差点被吓得没命。我说你去招他干什么?”

化颜躲在春见背后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是我,我招的他。”

白路舟扫了一眼化颜,问:“你朋友还有招惹姜予是的本事?”

春见说:“没有,但是已经招惹了。”

白路舟问:“怎么招的?”

春见给他比画:“一板砖拍上去,当场血如泉涌的那一种。”

白路舟惊讶了:“这样了他还能放过她?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读书那会儿有个女生不小心把墨水泼到他身上,他当场给姑娘说得差点让人以死谢罪了。”

“那么夸张啊?”化颜嘟囔。

白路舟松了口气,脸扭向春见:“不过,你是我的人就不一样了,他再厉害也不敢动,动你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化颜浑身一冷,感觉受到了一万点暴击,赶紧起身告辞。

化颜一走,春见就憋不住了,抿着嘴鼓起脸,眼眶一红:“脚疼。”

“什么?”

白路舟立马低下头,见她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脚是光着的,光着的那只脚背上血肉模糊已经肿成了馒头。

白路舟心一揪,紧张地问:“怎么搞的?”

“你先别管怎么搞的了,我快疼死了,你带我去校医务室。”

“我去,你别告诉是叫那块拍姜教授的板砖给砸的啊。”白路舟一把将人抱起就开始跑。

春见指着反方向:“跑反了。”

白路舟刚掉头,春见又说:“车,开车去。”

关心则乱,白路舟跟只无头苍蝇一样抱着她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才找到正确的去往医务室的方式。

地科系院办,张教授办公室。

白路舟把春见放在门口,春见敲门进去时,张化霖教授正拿着习铮从九方山带回来的样品边看边笑着说:“不容易啊,你们这两个月辛苦了,收获不小。”

看到春见,习铮打了个招呼,注意到她别扭的走姿,望着她脚上的绷带问:“你的脚怎么了?”

“被砖砸的。”一句话带过,然后春见单脚跳过去拿起桌上的项目报告表看,突然就兴奋了,“总量这么大的吗?林业部门怎么说的?能同意开采?”

习铮回答:“这部分还在协商,毕竟九方山的珍稀动植物太多,一旦开矿,要恢复只怕需要很多年。”

“不破坏生态是前提,前段时间阳山的泥石流就是个教训,”春见把报告放下,“如果目前的技术还支持不了的话,我建议开矿的事最好延后。”

习铮附议:“我也是这么想的。”

张化霖欣慰地点了点头:“不错,你们两个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学生。剩下的事我去跟相关部门协商,你们就专心做毕业论文吧。”

“哦,对了,刘玥跟我说你的论文资料被改了,这是她给你带回来的实验样品。”习铮从地板上拎起一个包递给春见。

春见将包接过去和习铮一起离开,脸上涌现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难得刘玥有心,谢啦。”

“数据怎么能被人改了呢?”习铮不解,“那你这论文岂不是要推迟了?”

“推迟不好吗?错过了研究院的招聘,你们不就少一个竞争对手?”春见说得随意。

习铮一愣:“这人的用心也太歹毒了吧!这不是恶性竞争吗!谁啊,跟我说,我帮你揍他去。”

春见抬头扫了一眼远方高净的天空:“不用,我会亲自动手。”

院办门口,习铮先一步离开。白路舟蹲下将春见背起来,胸前再次被挂上一包石头,他心底坚信历史是有轮回的。

春见宽慰他:“或许,真的是因为肉都长在胸上?”

“是吗?那天我心太急,观察得不是很仔细,要不咱俩找个地方再深入了解一下?啊别咬我耳朵!好了好了,我错了。”

“错哪儿了?”

“不应该看到你就光想上你。我思想不端正,我有毒。”

春见:“”

不会花言巧语的人,表达起“喜欢”来一向简单粗暴,白路舟是,春见也是。

她低下头,要求:“头扭过来。”

“嗯,什”

白路舟刚一扭头,嘴唇上就附上了一片温热,比冬天的太阳暖,比春天的风要软。

停车场的门从里面被撞开,两个彪形大汉追着一个“小弱鸡”,嘴里喊着“还钱”。

门口的红色胶桶顺带着倒在了地上,里面洗拖把的污水沿着地砖流得到处都是,泅成一摊的脏水被高速驶过来的车溅起一米多高,眼瞅着就要落到车前盖上,白路舟迅速把方向盘打了个转,车头“嗡”的一声拐到边上成功避开了那摊污水。

小弱鸡在奔跑过程中眼睛扫到了进门的这辆漆红色法拉利,当下计上心来,朝几乎已经停下来的车头上狠狠撞去。

“嘭——”

不算响,但胜在动作要领得当,车祸现场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白路舟下意识地踩死了刹车。

还不等他回过神,一声惊天哭号就在不远处炸开——“救命啊,豪车撞人了,有没有人管啊”

闻声,安全带解到一半的春见蓦然停手,抬头从挡风玻璃往外看,视线里出现了两个大汉,穿着背心,胳膊上文着青龙白虎,正目瞪口呆地盯着地面看。

接着,那哀号声的音量又升了个级:“要死人啦,胳膊腿都被撞断了,有没有人管啊。”

白路舟脸上一哂,想他风光无限的飙车史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跟春见吹,这就在她家门口的阴沟里翻船撞了人,脸还要不要了?

不过眼下脸显然没那么重要,愣了两秒之后,他还是当机立断地拔了车钥匙准备下车。

春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别下去,那人是我们小区的,脑子不好使,我去。”

“那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

她还不信春来真舍得把自己往死里撞。

估计也是嫌丢人,躺在地上的春来闭着眼使劲瞎号,听到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才稍微睁开了一条眼缝,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淡青的天空,接着是天空下长得枝繁叶茂的白桦树叶,最后在摇晃的树叶中,他看到了春见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哀号声戛然而止。

春来下意识地起身预备跑,却被春见一把按住,让他保持着原来趴着的姿势不能动弹,另外一只空着的手也没闲着,掏出手机干脆果断地拨了个110。她偏过头,目光定在身后一脸蒙圈的俩大汉身上,电话接通,她故意大声说:“我要举报,有人碰瓷,还有聚众赌博的。地址是”

俩蒙圈大汉这才意识到是遇到黑吃黑的了,再加上对方开的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的,当下把好汉不吃眼前亏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双双携手把家还”了。

而这边春来偷鸡不成马上还要蚀把米,作为一个脑子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蠢的人,他一跃而起,胳膊也不疼了腿也不断了,抢过春见的手机,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一溜烟钻进了地下停车场。

目睹这一切的白路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眼睛一眯,对自己的女人是服气的,嘴角微勾毫不保留地赞叹:“牛!”

王草枝拖着从晚市上买回来的已经不新鲜的便宜菜刚进家门,就撞上了正要出门的春见,身后跟着声泪俱下的春来:“闺女,我求你了,不要卖我的字画,那是我的命啊。”

春见一手抱着春来珍藏了很多年的字画一手穿鞋子:“一年的房租加上你欠下的赌债,这才是你的命。”

“你给爸两天时间,不,再给我两千,我一定能给你赢回来。”

春见穿好鞋,一把推开春来:“做梦。”

不明情况的王草枝把买菜用的拉杆车往墙边一放:“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春见抬头,甩了甩额前的头发:“就是这么说的。不服?自己赚钱养家去啊。”

“你”

王草枝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春见就已经挤开她出了门,而春来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穿着拖鞋就追了出去。

黄昏过境,太阳沉入远处的地平线,天边一道悠长的橘红色晚霞向无尽的远方铺陈而去。

最后的霞光洒在春来已不再年轻的面庞上,能在那些沟壑深浅的纹路中看到岁月无法治愈的伤痕。他挥动着胳膊,尽管春见一只脚受了伤,可他依旧追不上她,他焦急地叫着她:“闺女你等等,听我说,别别卖我的字画,真的不能卖,而且也不值钱啊。”

春见大步走到小区对面,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建京古玩市场的地址,关上车窗,将春来彻底甩在了身后。

十字路口,人行道亮起了红灯,春来迈出去的一只脚马上缩了回来,眼睁睁地看着春见带着自己的宝贝消失在对面的车流中。

他喘着气往后几步退到白桦树上,靠着大喘气。

从斜对面小巷子里冲出来的跑车一阵风似的经过了他,又倒了回来,停在他身边朝他按了按喇叭,然后降下车窗。

白路舟将墨镜取下挂在胸前:“大叔,不是被我的车撞了吗?怎么,不要赔偿了?”

春来抬手擦了把汗,眯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车,终于叫他给想起了下午的那档子事,虽说碰瓷是不对,但撞是真撞了,现在他的腰还疼着呢。

当下,他也不跟白路舟讲客气了,梗着脖子道:“要,怎么不要?凭什么不要?”

白路舟笑着打开车门:“要不,我先带您去医院检查检查?”

检查那不就露馅儿了嘛,春来大手一摆:“没那个必要,您看着给点儿就行了。”

“我没带钱包出来,这样吧,你跟我回趟家,要多少你说了算。”

春来正想反想没觉得自己有被绑架或者利用的价值,走一趟就走一趟,他一个光脚的难道还能怕个穿鞋的?

应江河畔,20世纪的旧工厂在时代的洪流中被淘汰,烟囱在风中寂寂无声,沿路掠过的苍翠白桦让春来想起了曾经阳光灿烂的日子——

他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二八自行车前杠上载着年轻的王草枝,书包里装着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那个起风的盛夏午后,他带着她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骑了好多遍。

那个时候,这路上来往的车还不像现在这样川流不息,路面是水泥的,没有沥青路平整。

他握着车把的双手还是修长有力的,不像现在青筋凸显,苍老而颓败。

那时,他还有梦想。

夜风温柔拂过,他扭头看了一眼。这时代让他感到陌生,陌生得好像它并不是在他的见证下一天天变成今天这模样的,而是一夕之间就把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帅气张扬的小伙子低头凑在他面前:“大叔,到了。”

春来踉跄着下车,工厂还是那片工厂,甚至他还能回忆起它当年的繁华来,可时间已不是以前的时间了。

春来仰头,发现自己心里忽然一阵无力。

四号厂房外空旷的院子里有一盏瓦数很大的灯亮着,一堵巨大的抱石墙刚刚落成。

墙下面站着几个人指间都夹着烟。看到白路舟,何止跑了过来,邀功:“咋样,看我给你整的。哎,这谁啊,你家亲戚?”

白路舟让春来走前面:“对,亲戚,喜欢攀岩,我带他来体验体验。”

何止表示怀疑:“白路舟你尽扯犊子。大叔您别逞强啊,不行您带我家小公主遛遛狗都比这玩意儿好玩,您别听白路舟在那儿忽悠您。”

春来脸一僵,觉得事情不简单:“不是说”

白路舟一把扯掉身上的衬衣,从晾衣绳上拽了件t恤套上,指了指抱石墙的顶端:“钱就在那上面,您爬上去了,想要多少你拿多少。”

春来扭头就往回走:“我一大把年纪了陪你玩这个?”

白路舟站着没动:“再不玩,大叔您就真老了。”

春来顿住。

白路舟开始往自己身上套安全设备:“赚钱哪有那么容易的,大叔您花钱的时候没想过这些吧?我这抱石墙刚刚安装好,还没找人试攀,大叔要是愿意,只要您爬上去,价钱随您要多少都行。”

原本跟过来拿钱,春来心里就觉得不坦荡,要不是他被逼到了山穷水尽,说什么他也不可能走这一步,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骨子里多少还是残存了点儿清高。现在白路舟愿意给他台阶下,再说一堵几米高的墙而已,还有保护措施,就坡下驴再明智不过了。

白路舟把路给他铺好就没再管他,自己绑了绳索之后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觉得不够刺激,第二趟把白辛绑在背上又爬了一遍,下来的时候春来才爬了两米多,已经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了。

“大叔,累吗?”

春来抓绳索的手在发抖,声音是哑的:“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白路舟把白辛送下去,又爬上来,把自己吊在绳子上,悠闲地点了一根烟:“我是谁不重要,您只要知道,春见曾经为了赚钱,爬过比这更高更危险的石壁,您不心疼她,我心疼。我一点也不关心一个20世纪的北大高才生有手有脚有文化为什么要靠别人过活,我只是想让您别再欺负我的蠢蛋了行吗?”

白路舟手中的烟掉了一段火星子,那猩红的火刺进春来已经混浊的眼睛里,直逼他内心蒙尘多年的荒原,骤然升起的温度,是火星燎原的结果。

他松开了手中的吊环,顺着石墙溜了下去。

白路舟挥手让何止带着人离开,然后自己跟着坐到春来身边,递过烟:“要吗?”

春来接过去,但没抽,问:“有酒吗?”

白路舟没说话,起身离开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瓶红酒:“抱歉,未经允许,擅自查了一下你的过去。”

见春来不说话,白路舟松了一口气:“看见同伴死在自己的面前那种焦灼和无力的感觉,是回忆的雷区,我感同身受。一旦扯上和过去有关的话题,撕扯着神经的绝望就会接踵而来,我也一样。”

白路舟开瓶给他倒了一杯递过去:“所以,用酒精麻痹自己,堕落腐烂。能逃避的绝对不面对,能遗忘的绝对不提及。我也试过。”

春来心尖一颤,仰头喝光杯中的酒,自己又倒了一满杯,一饮而尽。

白路舟的回忆同样残忍:“可是活着的人就应该接住死去的人留下的棒子,继续往前走。不是替他去活,是继续你们未完成的路。这样,他们的牺牲才有意义。我们的生命是别人用生命换来的,所以除了更努力地活着,我们有资格堕落和腐烂吗?我们有别的选择吗?”

春来想到了那些年,阳光灿烂的天空下,他们一群人也是风华正茂,在书声琅琅的校园里学习、作画、骑车,谈论梦想和时政,似乎未来都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