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腾眼神微动,似乎有片刻的犹疑,然而还不等他张嘴欲言,就觉得自己衣领被一股大力揪起来,眼前一花,他下意识一闭眼,再睁开就看到贺舒那张平日里不动都气势逼人的脸近在咫尺,他漆黑的眼睛里仿佛卧着两团烈火,旁人多看一眼都怕会引火烧身。
他一时间无暇他顾,只能听贺舒用一种更为低沉甚至带了点恶意、却与他记忆里更为相似的声音说——
“小朋友,别拿你那些幼稚的手段来试探我,不是只有你有心机、会套话,不如猜猜,我之前哪句话是在骗你?”
周瑾腾盯着他,原本静如水镜的眼底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隐藏其后的戒备和悚然决堤般奔涌而出,又顷刻回笼。他快速地稳定心神,恍若一切没发生过一般,克制地笑笑——
“那您再猜猜,我信了哪句?”
宴席上其乐融融,觥筹交错,只有这里像从衣香鬓影的订婚宴上割裂出去一般,两人对视,一个兵临城下,一个固守营盘,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最后是贺舒率先笑了,他拍拍周瑾腾的肩,感叹:“你倒是长进不少。”
只有周瑾腾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轻轻抿一口红酒,谦虚道:“比不得您手段依旧高杆。”
“看我,真是失礼,拉着您站着说了这么长时间,”他对着贺舒向卡座那边摆了个“请”的姿势,“您身体一向不好,也不知这几年如何?”
“大毛病没有,小问题不少,”贺舒从善如流地和他走过去坐下,一挑眉,“最近青春期,油脂分泌过旺,长了个痘。”
周瑾腾:“……”
周瑾腾就像没听见,眼睛一眨,换了个话题,“壑川怎么没陪你来?今儿可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我跟您透个底儿,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可个个都是想喝你的血吃你的肉的老饕,这场面倒是让我想起了古罗马的斗兽场。不过,困兽犹斗在您这样的人物身上可是不多见的奇景,您说是吧?”
贺舒一手搭在椅背上,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来往的人群中,语气不咸不淡地说:“那你可在看台上坐稳了,一个不小心跌下来,摔个血肉模糊倒是小事,可别让困兽咬得尸骨无存。”
两人坐的这个地方很偏僻,灯光不亮,周瑾腾的眼珠子又太黑,看人的时候幽幽的,像蛇,湿漉漉冰凉凉地缠着你,一寸一寸蚕食你的忍耐,不急不缓地地试探着你的底线,“您别觉得我说话难听,就像您说的,周壑川肖父,做什么都喜欢稳坐钓鱼台,自有人替他冲锋陷阵。平时呢,就爱端着上位者的架子,折了他的面子比要了他的命还可怕。就拿今天说,他不来,还不是记恨关家和我走得近。‘跟我玩就不能跟他玩’哈哈,您说,这商场如战场,哪能这么少爷脾气。”
贺舒静静地听着,笑了笑,“哦?周家那种地方还养得出少爷脾气?”
“周家养不出,但是权势养得出,”周瑾腾压低声音凑近说:“他打小儿就把驱虎吞狼用得娴熟,如今越发精进。”
贺舒晃了晃酒杯,没说话,良久,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说这么多不就想说周壑川拿我当枪使吗?”
“当然不是,”周瑾腾笑得眯起眼,“您二位是恋人,我挑拨也挑拨不出花花来。我就是想给您添个堵,看您不开心,我就能痛快痛快。”
“我为什么不开心?”
“我养出来的孩子,”贺舒悠闲地架起腿,妥帖的西装裤将他长而笔直的腿勾勒得越发惊人,他往后一靠,轻轻朝周瑾腾一抬酒杯高至眉骨,光透过深红的酒液打在他脸上,糊一角迷幻轻薄的绯红,“我最清楚。”
“周瑾腾,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周瑾腾不语,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近十年过去,时光不仅没对他多有苛责,反而为他单独停住了脚步。他像是一步就从十年前跨到了现在,十年间其他凡人经历的离合悲欢,麻木世故他片叶不沾,一如名剑初出鞘,满身利芒扎得旁人退避三舍。
他微笑,说:“您二位昨夜被窝里定好的事就别拿来做局坑我了。”
贺舒哈哈大笑,不以为忤,反而屈指在酒杯上轻轻一弹,轻声脆响,却令周瑾腾笑意微收。他看着贺舒从眼角斜斜睇给他三分戏谑,放佛在笑他涵养不够。
他正欲扳回一城,就见贺舒朝他晃了晃酒杯,嘴角噙着笑意说:“不赌这个。”
周瑾腾抬目正视他,这位名正言顺的周家大少不笑的时候风流敛尽,浅浅的法令纹刻出两道肃色,虽不如周壑川年轻俊美锋芒正盛,但却比他多了几分千帆过尽的成熟深沉。
——真不愧是血脉至亲的兄弟。
贺舒扭头看向门口,只见一阵骚动之后,一个男人顶着众人各色目光,一步步稳稳地走进来。他抬手轻轻扣上西装扣,仗着傲人一等的身高,那压低的长眉下藏着的幽深目光居高临下地巡场一圈,如同雄狮迈步巡视自己的领地,足以令其他同类退避三舍。
贺舒远远地看着他,先从嘴角溢出笑意,继而勾弯了眉眼,琉璃吊灯的光芒被他的睫毛一筛,扑簌簌落到他眼里,满是碎芒。
一个如恒星灼目,一个如星河璀璨,即使隔着人群,两人之间也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张力。
周瑾腾听到贺舒说——
“就赌,他这次怎么收拾得你们,连身都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