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战场上最难熬的并不是那些子弹横飞的时刻而是在交战的间隙,完全无所事事的间隙,可以让人思想随意放纵的间隙……这个时候杀人的罪恶感、对死亡的恐惧感、对未来的绝望感都会一起袭来;让人有一种心里空落落的、甚至感觉不到部分器官在哪里的麻木,就像自己已经死了一部分似的……也许祖爷爷说的他们这些老兵并不是迷信,而是一种幻想,对这辈子得不到的幸福的一种幻想。
“连长,擦把脸吧……”蛐蛐儿端着一盆水来到了这个和蔼的连长身前。
曹小民缓缓摇摇头,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一脸的泥灰和血迹,看上去就像个用泥土捏出来的人;眉毛被汗水混和着泥灰浆成了发硬的一撮撮,偏偏脱下了钢盔的头发却还保持着柔顺;滑稽?恐怖?他不知道如何形容。
他端起木盆一口气牛一样喝进去了一肚子水,也不顾身上掉到水里的泥灰,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一下嘴边的水道:“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洗脸吗?”他看着一脸茫然的蛐蛐儿,用手在地上捧起一把泥灰道:“这些,全部是从这座仓库脱下来的,他们本来是仓库的一部分……”然后他把泥灰往身上的衣服一扑道:“这样,你也成了仓库的一部分,鬼子就很难看见你了……我们在罗店大战的时候,弟兄们就会用麻袋盖在身上,再撒上阵地上的泥土……”
蛐蛐儿脸上带着几分崇拜,很认真地听着百战余生的连长给他讲着在战场上求生的经验;不知不觉天已经逐渐暗下来了。今天不会再打起来,曹小民有预感;他又扭过头去看着外边冰冷的但在他心目中却依然有生命的小喜鹊的尸体,估摸着能见度。
很快,再过一会,天再暗些,我就会来……他对着远远的女尸心里说道。
这时,他却看见一群英军走出了战壕,带着一群中国的民夫开始收拾那些尸体了;而领头的军官却带着两个卫兵往四行仓走来……
“我知道你们不会投降的,松井石根是在妄想……”那个英国民党军官在听完谢晋元的严词拒绝后一点都不意外,他道:“其实我只是例行公事,而且受人所托,告诉你们一件事所以过来一趟……有人写了一首歌,上海的童军练了一下午,今晚他们就在租界里合唱……”他递给了谢晋元一张纸,上面是一首歌的歌词。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在夜色里,已经沉寂了一天的租界忽然响起了由不知多少人一起唱起来的大合唱: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斗守战场。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飘荡,……八百壮士一条心,四方强敌不敢当。我们的行动伟烈,我们的气节豪壮。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快快上战场,把八百壮士做榜样。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不会亡,不会亡,不会亡.....”
和他们战斗时大家唱起的大刀进行曲一样,没有伴奏,没有领唱,每一个人都是吼出来的:中国不会亡!
一瞬间,老兵们那些被亲手向同胞开枪带来的负疚、那些面对前途的迷茫绝望全部一扫而空!中国不会亡,这就是他们的使命!他们是军人,他们必须铁血,温情都要先压住、埋藏,等到胜利后回家再释放;现在,他们没有软弱的权利,他们只有战斗的责任!
老兵的笑在泪水中一刻间又回到了四行仓每个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