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殿内一阵窒息的空寂,长窗外一朵开得正艳的秋海棠,突然无声无息萎落。
“好”。
良久之后他终于也笑了笑,传闻中的容颜绝世,此刻笑起来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却已渐渐沉敛,突然轻轻拍掌。
只是那么清脆而淡定的一声,大殿内余音犹自袅袅。
远处突然呼应般响起排山倒海般呼啸,像是海浪在飓风卷掠下猛然竖起厚重如巨墙,横亘于金殿之前,刹那压下步步逼近的杀戮之声。
他微微笑着,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些纵横道路,那些宫阙角落,都会在那掌声落下后,涌出无数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军队,会用闪耀寒光的百炼兵刃,迎上那些妄图践踏皇权将血污军靴踏上玉阶的叛军。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过你死我活,而他十二年珍贵心意,再不能用来浇灌这朵带毒的罂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够了
“哎,我还是输了。”她探头向殿外看了看,语气轻松,“真可惜。”
“是啊,可惜。”他轻轻咳嗽,咳出血丝,“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这着杀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的大成帝国还是注定要崩塌于今日。”
“没关系,”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荣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约,一如初见。
总以为这半生艰难经营,是为了日后的风雨彩虹,如此便支撑他极有耐心的等过那些年,却原来,他的以为只是以为。
他缓缓掉开眼,五指一紧,掌间玉杯砰然碎裂。
鲜血涔涔里,他漠然对着空气吩咐,“来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闪现数条人影。
她抬眼一瞥,平静转身,密密长睫垂下,遮住晦暗变幻眼神。
那些难以出口的心思,便随这一身长埋吧……
听得身后,他语声清凉,字字斩金断玉。
“带她下去,押入暗牢。三天后……”
他闭上眼。
“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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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四年冬,大成铁骑在洛县遭遇天盛军队,交战中亲征的女帝被俘,成军被驱退,随即大成各大将都接到女帝手书,没人知道手书中说什么,只是当夜各军帐都灯火未熄,隐约听见唏嘘之声,随后成军各处军队全线收缩,大成国隐约有传闻,说是女帝已经向天盛皇帝称臣,但事实到底如何,也没人清楚,只隐约有传言,火凤女帅华琼接到女帝手书后,先是长叹一声,道:“都是命……”随即又道,“你看开也好……”却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随即,这位女帅又做出令世人惊骇的事情来,她当先带领大军向天盛朝廷归降,天下纷议万民惊诧,更有无数酸儒夫子写诗作文以嘲,将多年来对第一女将的赞美都化作了如今的口舌之伐,然而这位向来随心而行的女帅,不过大笑嗤之以鼻,道:“她要战,我便战,她要降,我便降,管那么多干嘛?”
女帅这边风云变幻牵动天下人心,帝京却陷入一番小小的混乱,一个最隐秘的消息流传于朝廷高官之口,带着难以揣度的惶恐和不安。
“……听说陛下圣体欠安……”
“说是拿了大成女帝那夜中了毒……”
“不是说明日便凌迟那女帝吗?那种大逆该当株连九族的,不过人家九族确实没了……早给宁氏杀完了……”
“别管什么大成女帝不女帝了,陛下几日没上朝了,要是那消息是真的……”
“哎呀……”
官儿们惊疑的眼光越过高墙,传说里,女帝就关押在皇宫暗牢之内,当初关押过凤氏母子的地方。
极少有人发现,在高墙之后,两座屋舍造成的夹角阴影里,有一道影子,紧紧的贴着墙壁不动。
他贴得极紧,像是原本就生在墙壁之上,冬日寒风凛冽,墙壁冰冷,又是穿堂风,寒冷彻骨,那人露在紧身衣外的手指,指节发青,竟然起了层薄薄的霜花,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贴了多久。
一队卫士从他底下夹巷走过,毫无所觉。
这里是暗牢入口处的巷子,很窄,卫士不停相向而行,几乎毫无空隙,只有每隔六个时辰换岗的时候,会有短暂的空隙,武功极高的人可以趁机掠入,但时辰极短,只够做一个动作,这个人很明显是在六个时辰前,趁换岗空隙掠上墙面贴在那里,等着六个时辰后,再次换岗潜入。
这样的天气,六个时辰,为了不显眼只穿单薄的紧身衣,寻常人早已冻死,这人却静默着,连呼吸也控制着淡淡的白气。
底下一阵骚动,时辰到了,趁着那换岗的一瞬间,男子从高墙上落下,轻烟般掠进了夹角巷内的栅栏门后。
一队卫士走了过来,当先的拎着食盒,看来是来送饭的,那人隐在铁栅栏门后的暗影里,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过,无声无息的贴在了他背后。
最后一个人毫无所觉,走了一阵子心里有点不对劲,霍然回首,只看见空空荡荡的来路。
“小张,怎么了?”当先一个卫士回头疑惑的问。
“没什么。”那个被附身的小张缩了缩脖子,笑道,“这穿堂寒风吹得人发噤。”
“疑神疑鬼的做啥。”前头的人笑了笑,道,“我看你是被里面的人吓着了。”
“那倒是。”那个小张摸摸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那个女人惨得很,看着吓人哩……陛下也是的,天大的恨,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这样折磨人家……”
“闭嘴!这话是你说的?”领头卫士一声厉叱,那小张吓得赶紧噤声。
贴在他身后的那名男子,脸上戴着僵木的面具,一直轻烟般贴在小张身后,从斜斜的角度看过去,小张的影子略厚些,像有两对手脚,看起来着实诡异。
听见这段对话,男子轻若无物的身子突然顿了顿,一顿间小张又有觉察,再次回头,空荡荡的来路让他颤了颤,不住催促前面的人加快脚步,领头男子一直向下行,对着里面看守的人展示了腰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开门的那一霎,一股猛烈的风突然卷了来,将地面沙石卷起扑进人的眼睛,众人都哎哟一声,揉眼的揉眼,挡风的挡风,全没察觉到那阵风里,有更轻的风越过去。
暗牢铁壁,黝黑阴森,没有天窗,出口就是那一个,里面无人把守,据说早年囚禁过一位高手,被他挟制了守狱官取了钥匙越狱后,皇家暗牢之内就没有再设任何守卫,而以无穷无尽的机关代替。
这座暗牢的设计者曾夸下海口,想要从这座暗牢里什么都不惊动的走到目的地——除非他没长腿,所以就连送饭,都是打开门后,将食盒放在一处地面凹陷上,重量放上,机关连动,那食盒会被传送到牢房门口,由囚犯自己取。
此刻,这男子飘了进来。
黑暗里就像没长腿的影子。
他看似走在阶梯上,但脚底竟然离地面还留有手指宽的缝隙。
寻常高手一掠而过不沾地面是可以的,但距离有限,也不能慢慢而行,这样闲庭信步的悬空而行,已经不是轻功的范畴,而需要强大的内力来支撑。
那人走得似乎很轻松,仔细看却能看出怪异,他似乎手足有点僵硬,露在袖外的手指指节发青,身子一直微微抖颤着。
他慢慢的一路过来,点尘不惊,转过一个弯,便看见横矗眼前的铁栅栏。
栅栏里,破烂稻草上,伏着奄奄一息的女子,混沌的黑暗里也能感觉出那种衰弱的姿态,耸起的肩膊瘦削得似钢刀,割痛人的眼睛,牢房里四处都是烂棉絮脏稻草,染着已经发黑的碎肉和血迹,触目惊心。
那男子浑身一颤,险些落地,他一生岿然沉静,从来唯有这个女子能牵动他的心,一慌之下赶紧收拾心神飘了过去,手指一抬,指间夹着的一枚金刚石薄片,已经划裂门上的暗锁,随即飘了进去。
他进了牢房,那女子依旧一动不动,男子慌急的掠过去,伸手要扶起她,手刚碰上她身子,便觉得一手滑腻,举起手指一看,血淋淋满是碎肉——她身上已经肌肤全部碎裂,根本碰不得了。
那男子跪在她身前,举着双手,一瞬间天崩地裂般的僵住了。
他染血的手指僵硬向天,姿势如化石般似乎永生不能解脱,铁壁缝隙里一线光线照上他戴了面具的脸,脸上眼睛的部位是一层特制的薄膜,薄膜里恒静的眸光平生第一次浪潮翻涌,翻出无限的惊恐绝望,眸底有奇异的淡淡的水雾之气,慢慢聚集。
这一生历经风浪而不动岿然,这一生天地封闭不知喜怒悲欢,这一生因她开辟鸿蒙,原以为从此后看得见烂漫五彩新宇宙,却从此邂逅无限思念疼痛和……今日悲伤。
眼底有什么东西很湿很热很胀痛,挤得满满的要从眼眶中滚出,这一生他以为自己永不会有此刻体验,然而命运不肯放过的要让他将人生之苦一一尝遍。
原来这就叫眼泪。
原来这就叫绝望。
他颤着手指,慢慢靠向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触触那即将流出的泪,又似乎想要就这么捂住眼睛,不去面对摧心裂肺这一幕。
却突然听见一声幽幽叹息。
这声音太熟,熟到梦魂常遇,远隔天涯也如在耳侧,他如被惊雷劈下,霍然转首。
暗牢的牢房是转折设计,在这间牢房的侧面,隐约露出了一个人修长的影子。
那影子也太熟悉,熟悉到他浑身颤抖,心腔跳动得一阵剧痛,像是刚才突然裂开,再被烙铁猛力一烙,嗤啦一声热气四散里被强力合拢。
他第一时间想站起身,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竟然险些晕过去,对于铁石般封闭的人来说,这种太过难得的大悲之后便是大喜的猛烈情绪冲击,一时竟然承受不起。
那人又是一声叹息,叹息声里充满怜惜。
他抬起头,眼神里爆发无限欢喜,瞬间将未及流出的眼泪烘干,他已经从那声叹息里听出,她安然无恙。
他立即松开手中的女人,掠向那间牢房,如法炮制开了门。
黑暗里,凤知微素衣委地,静静的看着他。
他站在牢门口,也那样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然后发出一声无限满足的叹息,大步过去,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微……微……”他一遍遍低低喊她名字,满含失而复得的莫大惊喜。
凤知微听着他激动惊喜的语气,想起初见时,遥遥立在三尺之外,眼神只在脚下一尺三寸的玉雕般的少年。
她的玉雕少爷,因了她成为人,然而她带他走出封闭天地,却从未能给他真正的人生喜乐。
若留他一直在原地,他也许能混沌而幸福的活这一生。
对耶?错耶?换得此刻凝噎无言。
顾南衣紧紧抱着她,将脸在她颈侧轻轻摩挲,低低道:“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凤知微眼眶微湿,轻轻“嗯。”了一声,反手也抱紧了他,觉得他身子过于冰冷,想要给他一点温暖。
她在他耳边低低道:“对不起。”
一阵沉默。
随即他偏头,也在她耳边道:“不,喜欢这一切。”
不经历那般地狱般的疼痛绝望,怎么会有此刻绝处逢生的巨大喜悦?
她给的一切,他都喜欢。
凤知微默然不语,顾南衣已经放开了她,牵住她的袖子,道:“走。”
凤知微不动,顾南衣愕然回头看她。
“这间牢房,是当年我娘和我弟弟呆过的牢房。”凤知微唇角一抹凄凉的笑意,轻轻抚摸铁壁,“我还在这里的墙角,摸到陈旧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弟弟被踩住灌毒酒时留下的。”
顾南衣伸手想去牵她的手,手伸到一半想起什么,只牵了她的衣袖,凤知微没有注意,只悠悠道:“南衣,对不起刚才我没说话,因为刚才,我不想和你走。”
顾南衣瞪大眼睛看她。
“自长熙十三年后,我全部的力气,都留给了娘的遗愿。”她缓缓坐下,茫然的看着虚空,“娘很了解我,她带我回秋府,让那样恶劣的环境逼出我内心的愤怒和不甘,她用近乎惨烈和决裂的死亡,用弟弟那一条十六年等着替死的性命,将早已愤怒不甘的我逼入死角,在临终时,她逼我发的那个誓言,从此永远捆住了我。”
她伸出手掌,茫然的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指,“复国,报仇,两件使命,我一生只为此而活,我也曾以为,为了报答娘和弟弟,为了她们的灵魂久安,我必须这么做,为此不惜此身也不惜苍生。”
“然而,”她怆然的笑笑,“天意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娘知道凤皓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会不会还选择那样一条死路?我想了很久,她不会。”
“我娘是那样爱憎分明,性烈如火的女子,她敢于做那一切,是建立在对你伯父的爱之上,一旦她知道原来你伯父一直在骗她,她只有恨的份,哪里还会为了他的遗愿不惜此身?”
“她连亲生孩子的遗骸都放不下,切切嘱托我不要忘记祭拜,如果亲生孩子活在她身边,她怎么可能舍得他替死?”
“所以。”凤知微抬头看顾南衣,惨然一笑,“其实一切都应该不存在,娘的遗愿不存在,大成复国不存在,所谓的报仇,不存在。”
顾南衣怔怔的望着她,他不是很明白凤知微的意思,只隐约觉得,自从山中挖出那裹着血衣的石头后,所有支撑凤知微的信念,同时也被那块石头给砸毁。
连同她一路来苦心筹谋隐忍牺牲,连同这夺国之争天下二分,都失去一切存在的理由,碎成齑粉,落入眼眶,化为此刻酸楚一泪。
“你看。”凤知微低低道,“你、宁弈、赫连铮、知晓、宗宸、血浮屠、华琼……你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你们能做到的一切,来成全我这个誓言,于不可能中将之变成可能……甚至将牺牲和伤害降到最低,可是,无论怎样回避和成全,战争总是要死人的,那些好儿郎,那些也是爹生娘养的壮健青年,那些鲜活的生命……因了你伯父自私的设计,因了我娘被蒙骗的牺牲,因了我被逼的誓言,葬身沙场,魂落异乡,还有赫连,赫连,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慢慢转过脸去。
顾南衣半跪在她身前,隔着距离,也能感觉到此刻凤知微的绝望和悲凉,他轻轻虚按着她的肩,道:“不,不是你的错。”
凤知微怔怔注视着墙壁上虚化的黑影,轻轻道:“是,也许不是我的错,可是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得到幸福,我这沾满无数无辜鲜血的人,如果还能坦然活下去,怎么对得起那些日夜啼哭的灵魂?”
顾南衣认认真真的看着她,觉得她不是开玩笑,想也不想便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他说得平平淡淡,毫不思考,好像不是说的是生死大事,而是明天一起去踏青。
凤知微并不意外的看他一眼,也很平静的笑笑,这就是顾南衣,他漠视一切,包括生死。
如果是宁弈,他会怎么说?他会说——你想死?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她唇角一翘,近乎俏皮的笑起来。
有些事,从来便由不得人的,宁弈,你可明白?
“好,我们一起死。”她握住顾南衣的衣袖,语气平静而决然。
顾南衣点点头,四面看了看,道:“但是我不想死在天盛皇宫。”
“我也不想。”凤知微道,“那你带我出去吧,我被封住了内力。”
顾南衣点点头,转身负起她,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南衣,你怎么这么冷?你的寒症犯了是吗?”
当初顾南衣为她戴寒铁重镣,落下寒症,不能在阴寒之地过久,所以后来长留温热的西凉,如今凤知微在他背上一趴,隔着衣服也其冷彻骨,便知道寒症发了。
“反正准备去死。”顾南衣干巴巴的道,“无所谓。”
凤知微笑笑,将脸贴在他背上,道:“我也给你热热。”
顾南衣“嗯”了一声,明明她脸上那点温度无法抵御体内的寒气,他依旧很满足的道:“暖和。”
凤知微脸贴在他背上,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反射微光粼粼如小溪。
顾南衣背了她正要出门,凤知微突然道:“等一下。”
随即她转头,手臂伸得长长的,在地上胡乱摆动,一边捏着嗓子幽幽道:“庆妃……庆妃……还我孩儿来……庆妃……庆妃……还我命来……”
顾南衣愕然看着她,不知道她突然发了什么疯。
蓦然一声尖叫,斜对面牢房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女子突然蹦了起来,原本奄奄一息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窜便窜到牢房里角,不顾粗糙的铁壁磨痛遍身伤口,死死贴在壁上,死死盯着地面尖声喘息,无限惊怖的叫:“别……别来找我……别来……别来……”
地上,铁缝里露出的微光,反射出凤知微游动的手臂影子,那影子痉挛扭动,在庆妃脚前似近似远,像是随时要爬近,庆妃近乎疯狂的尖叫,不顾疼痛的往墙壁里挤,破裂的背上血肉被铁壁一摩擦,碎肉掉落,满墙涂了一壁鲜红,顾南衣此时才发现,那墙壁色泽和其余墙壁不同,深红黑色,像是已经积了一层层的鲜血。
“你看,这就是亏心事做多了的下场。”凤知微收回手臂,淡淡道,“我没想到宁弈比我还狠,居然没杀她,我最近几天在这里,每天都吓她一次。哈哈。”
她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无欢乐之意,随即扭过头,不看软瘫在地的庆妃,道:“走吧。”
顾南衣点点头,负着她依旧悬浮着走过暗牢,他此时的步子比先前慢了很多,凤知微听见他微微的喘息,印象中顾南衣似乎从未吃力喘息过,她怜惜的用手帕,抹了抹他额头,一抹才想起来,他戴了面具。
“我想见你一面。”她下巴靠在他颈后,提出要求。
顾南衣想了想,道:“宗宸说,不要给人看见。”
“为什么?”
顾南衣摇摇头,凤知微笑道:“我总该是例外。”
她抿抿唇,心想自己其实也算看过他,宗宸不让他露脸,也是为了保护他吧。
“嗯。”顾南衣对此并无异议,抬手就要去拿面具,手突然顿住。
一道强光照来,两人抬头,才发觉不知何时牢门口已经人山人海。
御林军长缨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布置在夹角巷前方,那种水泄不通的程度,连只长翅膀的蚂蚁也别想飞过去。
见他们出来,所有人枪尖一挺,铿然一声巨响。
巨响声里,点在甬道两侧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九天之下飞来一串夜明珠,将四面照得灯火通明。
灯光之下,人群正中高台之上,便舆上半躺着宁弈,脸色发青,一边低低咳嗽,一边淡淡的看着他们。
顾南衣不急不忙抽出腰带,将凤知微缚紧在背上。
“朕等你们很久了。”宁弈衣袖掩在唇角,掩去唇角咳出的一丝血迹,凤知微的毒很厉害,他用尽办法也无法解去。
解不了,也就不必再解,她要他的命,拿去就是,但前提是大家一起。
“长熙十三年我和你说过。”他近乎温柔的注视着凤知微,笑道,“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所以,你想出去,可以,变成灰,变成骨,和我同葬在皇陵里。”
凤知微偏头看着他,眼神也很深很用力,隔着这么远的火光,宁弈仿佛觉得她眸中微光一闪,金刚石般光华折射,然而转瞬却又不见,她还是那样迷迷蒙蒙的眼神,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世间最狠辣刻毒的言语:“陛下支撑着不肯死,莫不就是在等我成灰成骨?”
她笑:“那便依你。”转头对顾南衣道:“我们走。”
宁弈闭上眼睛,有些痛痛到极处那叫麻木,心还在这里,心却已不见。
她费尽心思也要看他死,到了此刻还依着别人笑等他的结局,他和她,一生纠缠半世相斗,卯着劲儿搅风搅雨,原来只是为了等此刻,看谁先死。
不死,不休。
那便这样吧。
他笑一笑,发青的眉宇泛着淡淡死气,看着平静如常的凤知微,突然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此生不能完成,或许可以寄望下一世。
“知微,告诉我,怎样才能在一起。”
凤知微仰起头,像是想透过苍青的天看见宿命的终结,半晌淡淡答:“赎尽罪孽,越过生死。”
越过生死。
宁弈默然咀嚼一遍,仰起头,无声的挥挥手。
万千刀剑竖起挥落如水晶墙,轻轻碰撞也汇聚成轰然巨响。
顾南衣负着凤知微飞起。
“南衣,我们杀孽已经太多。”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能不杀,便不杀。”
“好。”
两人都很从容,两人都很平静,两人都知道人力有尽时,面对这层层宫门,浩浩万军,无论谁都闯不出去。
那也没关系。
走,是必须,留不留下命,不重要。
顾南衣人影一闪,直冲向甬道前方的刀阵,看那一往无前的模样,就像是想撞上去自杀,士兵们都一愣,顾南衣瞬间已到近前,还有三寸距离时突然抬脚一踢,一脚踢断最前面一柄长刀,长刀滴溜溜飞出去,月光灯火下反射光线千条,迎面而来的卫士都被眩得眯起眼睛,随即都觉得手上一轻,自己的兵刃不知何时已经飞出手,刀撞着剑,剑弹飞枪,枪打在脸上,金星四射里一头撞散同伴,哎哟喂呀丁玲当啷声里,人影穿梭如分波裂浪,顾南衣已经越过甬道,站到了第一层包围圈外。
他脚步刚刚站定,一条有点圆的人影突然冲了出来。
这人是从高台上掠下来的,明明有点胖,动作却比所有人都快,他一边冲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得还不慢,边跑边将眼泪鼻涕到处乱甩,还没人敢躲。
他就那么甩着鼻涕冲过来,最后一把鼻涕很想甩在顾南衣身上,被顾南衣嫌恶的躲过,难得开金口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顾南衣叫人滚是好意,这人却不打算接受他的好意,圆身子往他面前一堵,脖子一梗,怒道:“要滚你滚,留下她再滚!”
凤知微在顾南衣背上轻轻笑了。
“宁澄。”她温和的道,“好久不见。”
“呸。”宁澄对她恶狠狠吐了口唾沫,“别和我打招呼,我见你就生气!”
凤知微笑笑,闭上眼睛,懒懒道:“宁澄,让开罢,我们不想杀你。”
“我想杀你们。”宁澄瞪着眼睛,“你害死陛下,我反正也不要活了,咱们死在一堆,正好。”
“那也行,不过我突然有点好奇。”凤知微睁开眼睛望着他,“我一直很奇怪,你是怎么到他身边的?他为什么这么宽容你?既然大家都要死了,你回答一下也无妨是吧?”
“有什么不能回答的?”宁澄气呼呼道,“我八岁时遇见陛下,那时我在山中学艺,陛下当时才七岁,受了重伤,快死了,他的属下找了庸医乱治,不像是在治病倒像想整死他,我看不过去就去亲自指点,没人信我,说我的办法才会整死人,陛下那时候突然醒过来,二话不说就信了我——我们是生死之交,你懂不懂?”
“哦,懂了。”凤知微淡淡一笑,心想当初血浮屠那一炸,是宁澄救了宁弈性命,如果当日没有那一救,是不是就不会有以后这许多因果?
“陛下对我很好。”宁澄拔剑,向着顾南衣,“这些年我看着他,不容易,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要将你们留在这里。”
“嗯,我理解。”凤知微点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随即若有所思的道,“可是宁澄,我观察过陛下那旧伤,你当初的治伤办法,可能真的不对啊……”
“啊?”宁澄不防她突然会说到这个,他十分提防凤知微,太了解她的诡计多端,只是凤知微说起的这事,确实也是他心中多年疑惑,当初宁弈是炸伤伤及内腑,当地名医都说不宜寒性药物治疗,他自己独辟蹊径,用大寒的玄冰玉镇住了火毒,为此还偷了师傅的镇门之宝,后来宁弈火毒转成寒症,旧病缠绵多年,他心中总在想,是不是自己确实错了?如今凤知微说起,他不禁一呆,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的问:“那你说错在哪里?是不是玄冰玉用得不对……”
那个“对”字还没出口,凤知微手指突然一弹,一道微光闪过,宁弈脑中一晕,倒下之前怒吼,“你这杀千刀没良心的女……”
他没来得及骂完,眼睛一翻,身子一仰,凤知微抬手扶住他,手势极快的塞了件东西在他怀中,在他耳边轻笑道:“喂,别怕,其实你玄冰玉真的没用错,不然宁弈早就死了……”
宁澄残留的一点意识,听见这句,正好够他气晕了……
他一晕,凤知微也不扶了,手一松宁澄啪嗒栽倒,高台之上宁弈大惊似要站起,腿一软又坐了回去,一群侍卫赶紧奔上来,将宁澄抱了回去。
看见宁澄没事,宁弈才松了口气,看过来的眼光更冷,顾南衣却看也不看上方一眼,负着凤知微继续前行。
人潮海浪般涌过来,刀枪剑戟的明光连绵成巨大的光幕,顾南衣在光幕中游走来去,像一道跳跃的黑色的闪电穿越钢铁的缝隙,劈、粘、踢、挑、起、落……无休无止,以一人之力抗万军。
他腰间玉剑已经出手,淡白的剑光尾端剑柄血红,真力使到极盛之时,那片血光暴涨,隐约现出宝塔之形,血色浮屠带着呼啸的厉风和如泣的尖鸣罩向汹涌的人潮,一步伤一人,那片红白光柱笼罩之处,寻常士兵不是他一合之敌。
有巨杵呼啸而来,不知是哪位大力士投掷而出,顾南衣轻轻一掠,单足踏上巨树,只轻轻一踏,那炮弹一般的冲势立止,顾南衣玉剑一抡,血红月白华光闪过,金杵裂成千万碎片!
如月光四面迸射。
哎哟声不断响起,一些靠得近的侍卫纷纷被碎片击中。
碎片犹在激射,顾南衣单手一挽,划出一道圆环的弧线,身前突然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生生不息的无声转动,四周的碎片,全数被卷入漩涡中,再瞬间化为齑粉。
递来的各式武器没入漩涡,立即消失。
深红月白的光晕如具有神异摧毁能力的月色,照到哪里哪里崩毁。
不过须臾之间,仿佛自人潮之海分波而过,留下重重叠叠暂时失去战斗力的翻倒的人群,顾南衣冲出第二层包围,一抬头看见对面高耸的宫门,和无数森冷的箭尖。
宫门城头上巨大的弩机轧轧转动,城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满弦拉弓,一动不动,顾南衣刚刚上前一步,“唰”的一声,脚前顿时钉上笔直的一排弩箭,离他脚尖只有一寸距离。
城头上闪出一人,甲胄在身,面目还很年轻,他怔怔看着城下,表情复杂。
凤知微也轻轻的“啊”了一声,低低道:“小姚……”
顾南衣哼了一声,意思是姚扬宇只要敢放箭他一样杀。
姚扬宇怔然立在宫城城门二楼,手指紧紧抓住墙边,望着底下两个人。
他今晚接到命令,要留下敢于闯宫的刺客,作为御林军统领,这是他的责任,然而先前过来时遇见淳于猛,这位沙场兄弟很古怪的和他说,魏知回来了,你小心些。
他对这句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魏大人长熙十八年卷入楚王立太子风波,被贬山北,长熙二十年报病故,当时他还痛哭一场,派人前去山北吊祭,结果回报说早已下葬不知葬在何方而作罢,之后时时想起,总不免心中疼痛,觉得这位亦师亦友亦恩人的默默故去,是此生最大遗憾,有时也觉得疑惑,魏知那么惊才绝艳一个人,怎么会那般默默无闻的死?
这疑惑到今日终有答案,当他在城楼之上看见顾南衣,看见顾南衣背上的轻弱女子,看见宁澄的神情,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长熙朝无双国士第一能臣魏知,大成国卷掠天下第一女帝凤知微。
姚扬宇静静看着那对男女,想起青溟书院里的玩飞球的魏司业和吹哨子的顾大人,想起南海祠堂前倒下的魏知和失明的楚王,想起白头崖下力战被擒的魏知和舍身护她的华琼,想起大越浦城城楼下赫连铮暴跳如雷,他跪倒雪地,而魏知一跳惊心。
突然便湿了眼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手指,慢慢的缩了回去,眼神里思潮翻涌,渐渐平静。
凤知微一直微笑着,用怀念和欣喜的眼神看着他,此刻突然道:“不好,小姚这人讲义气,要不顾一切放水了,我们先动手,别让他为难。”
顾南衣瞥她一眼,心想有人放水不是好事?却也不违拗她的意见,脚尖一点,当先飞起直扑宫门二层。
姚扬宇怔怔看着他扑过来,嘴唇蠕动一下,果然没有下令放箭。
他身后却突有人影一闪。
那人出现得极其诡异,就像原地生成,连直扑过来的顾南衣也只看见一双手臂突然就抓向了姚扬宇咽喉!
姚扬宇此刻心神都在顾南衣凤知微身上,哪里想到后面有人,连躲闪都来不及,顾南衣却下意识就拍出一掌,打向那偷袭的人。
那人衣袖一扬,轻描淡写便接下了这一掌,他纹丝不动,指尖已经落在姚扬宇咽喉,顾南衣却晃了晃,险些掉下楼头。
凤知微感觉到他体内寒气一阵重于一阵,显见得一番救人厮杀,又是这快要落雪的寒冷天气,寒症已经被引发,她咬牙忍着不让自己牙齿打战,以免惊扰到顾南衣。
那人不急不忙制住姚扬宇,用一种死气沉沉的眼光看了顾南衣一眼,摇头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脾气?这时候竟然去救敌人?”
顾南衣不为所动的盯着他,凤知微心中却一动——这说话语气,很奇怪啊。
仔细看那人,戴着面具,裹在一袭银色长袍里,明明那么光亮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令人依旧觉得暗淡不显眼,这人周身有种隐藏的感觉,像暗处无声吐信的银环蛇。
这种打扮和气质,都很眼熟。
“你们退下。”那人挟制住姚扬宇,吩咐涌上来的士兵,声音有点嘶哑。
姚扬宇立即道:“退下,退下!”
他毫无慌张之色,甚至还有点欢快的样子,凤知微苦笑了一下。
“懂得合作,很好。”那人嘎嘎笑道,“你们两个,跟我走吧。”
“不必了。”凤知微漠然道,“我该称呼您什么?金羽卫指挥使?或者,血浮屠前辈?”
那人静了一静,随即又笑了笑,这回笑声却和先前的嘶哑难听不同,温和清朗,醇正好听,随即他手一抬,取了面具。
眼前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保养良好的容颜虽然难免风霜之态,但眉目十分出众,可以看出青年时必是难得的美男子。
凤知微将他的容貌仔仔细细看了半晌,和记忆中养父的容貌做了比对,半晌不情不愿的叹口气,道:“还是有点像的。”
那人看她一眼,随即便转头,仔仔细细看顾南衣,半晌叹息一声。
凤知微也看看顾南衣,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在顾南衣面前提起旧事,但是那男子看顾南衣的目光,让她知道就算她不说,对方也必然会主动说起,只得轻轻在顾南衣耳边道:“南衣,这是你……父亲。”
顾南衣震了震,这才转眼去打量他,薄膜里露出的眼神,充满迷惑。
顾衍微微笑了笑,对凤知微点点头,对她不提当年旧事表示感谢,随即温和的向顾南衣招手,“衣儿,来,让为父看看你。”
顾南衣默默注视他半晌,却将背上凤知微紧了紧,道:“不用。”
顾衍怔了怔,苦笑道:“衣儿,你是怪为父这许多年弃你于不顾么?为父有苦衷……”
他停住了,不知道如何说自己的苦衷,说当年顾家传嗣太过艰难所以自己早有脱离血浮屠之心?说自己早早在大成崩塌之前就投靠了宁氏皇族?说当夜他假做回身挡敌趁机击昏战旭尧?说自己抽身抄近路抱着早已准备好的婴儿去骗谷主?说之后他为了躲避大哥追索不敢露面躲藏在皇宫四年?说他接任金羽卫指挥使从此活在黑暗只是为了将来有机会保护他的南衣?说他做了金羽卫指挥使却一直没有对大成余孽下死手?说他其实不是故意抛下幼小的南衣致使他江湖漂泊……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对面是相逢不肯认的儿子,这许多年他知道他的存在,却因为某些原因不敢露面,他知道南衣的强大,并不担心他的安危,只是在确定凤知微要做的事后,怕南衣受到牵连,忍不住出手说要杀宁弈,不想却被凤知微给阴了,抛却了金羽卫指挥使的身份,这几年流浪天涯,应付着生死仇人无休无止的追杀,天涯羁旅里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老去,而在那样寂寞的岁月里,他是那样的思念南衣。
南衣,他的孩子,他做那一切,从来都是为了他,那是他和心爱女子的独生子,她为了生下他而耗尽力气死去,当时他在外面,为血浮屠出任务……等他赶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临死前他握着她的手,答应离开血浮屠,答应让南衣好好活下去。
但是他不能脱离血浮屠,他是顾家子弟,是血浮屠核心,只要他露出一点离开的意思,大哥就会杀了他。
除非,血浮屠不再存在。
于是,他也便那么做了。
不顾一切的后果,最终还是收获阴错阳差,大哥没死,天涯海角的追索他,他回头找南衣,家中却被朝廷清洗,他做了叛徒是最高隐秘,底层的官府不可能知道,那一场搜检,小小的南衣流落江湖不知所踪,他一边躲避着大哥的追查一边心急如焚的寻找,最终却慢了一步,南衣被宗家的人先找着,当他看见宗宸将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小孩子抱起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一生,他的南衣,还是要走那条血浮屠应命之路,这一生,他的南衣,最终会是他的敌人。
命运,不肯轻饶背叛者。
顾衍眼底的苍凉看在凤知微眼中,换得她轻轻叹息,她并不打算将真相告诉南衣,何必让这纯净的人面对亲人是仇人的悲凉?当初顾衍害了她,她到了如今不想计较,害了顾衡,顾衡自己在阴曹地府找他算账便是。
恩怨相报,从来便没有尽头,何必。
“去吧。”她轻轻的推顾南衣,“你父亲有苦衷,如今终于现身,你总该见见。”
顾南衣一向听她的话,虽然还是满眼疑惑,在慢慢思考为什么这个父亲突然出现,又为什么是金羽卫指挥使,但还是上前了一步。
顾衍眼底爆出喜色。
“你总算露脸了!”蓦然一声暴喝,又是一道黑影自檐角飞射而下,大袖一卷掌风如怒涛,直袭顾衍后心!
顾衍听见这一声脸色巨变,拽着姚扬宇便向后退,顾南衣下意识转身抬掌,迎上那人掌力,轰然一声对方退后一步,顾南衣连退三步,唇角缓缓留下一丝血丝。
“蠢小子!”来人黑色长袍红色深衣,一双浓眉黑如墨染,戟指怒喝,“什么你父亲?这是血浮屠的叛徒!这么多年我白白替你背了这恶名,今日终于找到你!顾衍,该是你我了结的时候了!”
“小六。”顾衍惨笑一声。
这许多年来,战旭尧不甘背负叛徒之名,隐姓埋名天涯海角的找他,甚至因为怀疑他藏身朝廷,不惜呆在辛子砚身边做随从,千方百计试图找出他,他当然知道,所以才一直不敢出面,不想今日还是被他逮着。
“哈哈哈哈哈,都来了吗?都来了吗?打吧!打吧!都打死吧!”突然底下又是一声尖笑,声音凄厉,众人一愕,低头下望,却见楼下广场,一个满身血迹的女子,扬起伤痕累累的脸,正在嘶声狂笑。
庆妃。
刚才顾南衣开了她的牢门,带凤知微出大牢时也没关门,她被吓得神智混乱,一路跌跌撞撞出来,外面士兵虽多,却都紧张的围困拦截顾南衣,就算有人看见她,对着她这惨状也没人忍心下手,竟然给她就这么连滚带爬的顺着顾南衣杀出来的路,到了宫门之下。
战旭尧一眼看见她,怔了怔才认出她来,顿时怒喝:“你这贱人!骗我说你能找到叛徒在哪,假惺惺要与我结成同盟,让我替你杀人,还把我藏着的皇嗣锦帕偷去,可恨我被你蒙骗好久!我早该杀了你!”
“哈哈……我有帮你找啊……”庆妃尖声大笑,“没找到哪里怪得着我呢……”
远处突然有人大喝:“庆妃!你让这人杀了谁!”
说话的是宁澄,他站在高台上宁弈身边,俯身听着宁弈吩咐,依样问话。
战旭尧哼了一声不言语,庆妃却十分得意,她历经数年折磨,早已神智不清,此时格格笑道:“韶宁的儿子啊,我让战旭尧去杀啊,怎么样?那一箭很厉害吧?”
高台上宁弈闭目,叹息一声。
宫门二层上凤知微同时闭目,按住了心口。
原来是他,原来是她。
那一夜她偷窥皇庙,被一个人打下墙头,一直引到兰香院外,正逢庆妃地道生产,韶宁带私军来救,之后从茵儿手里救下婴儿,然后遇见宁弈拦截。
那一夜她将婴孩交给宁弈,转过拐角却发现那孩子鲜血淋漓死在他怀中。
那一夜她第二次放下心结试图去再信任一次,结果被森冷的现实摧毁。
那一夜是她和他真正的楚河汉界,自此后她下定决心,越行越远,直至划裂国土,分隔天涯。
那一夜是后来许多苦痛磨折乃至如今不可收拾结局的开端,一生转折由此起。
却原来,不过是庆妃苦心一个局。
一个令本就有心结的他和她,彻底对立的局。
她让战旭尧引她去兰香院,她换了韶宁的孩子冒充自己的孩子交在凤知微手中,当凤知微将孩子交给宁弈,她便令战旭尧在凤知微靠近巷子的时候,出箭射死韶宁的孩子,让凤知微亲眼看见“宁弈背叛”。
缜密、狠毒、时间事机,拿捏得天衣无缝。
庆妃犹自在笑,仰起的鲜血淋漓不辨五官的脸看来狰狞如恶魔,这是她一生里最得意之作,每当想起便觉得能将凤知微和宁弈玩弄股掌之上,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咻!”
一柄长箭狠狠穿透庆妃背心,来势之猛,穿过庆妃身子,犹自将她串在箭上,向前一冲,活活钉在地上。
庆妃笑声戛然而止,在箭上艰难回首,口鼻流血,眼睛里疯狂的笑意未绝。
高台上,宁澄重重扔下手中的弓箭,狠狠的用脚踩了踩,大声道:“我忍不住了,请陛下惩罚!”
软舆上宁弈一言不发,缓缓抬手捂住了眼睛。
宫门二层上凤知微将脸埋在顾南衣背心,一任热泪奔流。
“该死的都会死。”战旭尧森冷的声音响在众人头顶,“顾衍,今日便在皇城之上,将你我旧怨了结吧!”
他一步跨出,楼上所有人都觉得迎面的风烈了烈。
猛烈的风里多了些湿冷的东西,细细碎碎卷了来,漫天里像碎了一地纸钱。
下雪了。
碎雪无声无息自深黑苍穹深处奔来,飞旋在宫门楼头,卷近战旭尧身前时便不再散漫飘舞,那黑衣男子矗立巍巍,双手虚抱如怀山,那些雪片在他真气的漩涡里盘旋凝结,一点点化为碎雪飞杵,在他身前萦绕,呼啸来去。
顾衍却是另一种情状,他已经放开了姚扬宇,对着这生平大敌,神情凝重而步态自如,一脚前一脚后,无声慢慢抽出腰后一柄金色软剑。
两人虽然对面而立,但杀气便如这午夜雾气,已经无声无息蔓延,四面的兵士都被冻住了般,在原地走不得逃不得,连顾南衣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而无法抽身,他为了带凤知微走,受冻病发力竭,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时竟也无法脱离两大高手的争斗圈。
顾南衣也没有想到脱离,他站在那里,怔怔的看着那两人,他再不爱思考,此时也明白一切,顾衍,他的父亲,他此生唯一的亲人,此刻正在他眼前,和人作生死搏斗。
那是他的父亲,那是血浮屠的叛徒。
他早早担负起血浮屠使命,他将一生都献给血浮屠誓言保护的人,他二十余年生命里专一恒定永无更改,他以为这是规则这是命定这是不可撼动,然而突然他见到父亲,然后还没来得及欣喜或怨怪,突然便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血浮屠的敌人。
顾南衣静静立在那里,手指却突然开始颤抖,心海深处有什么在苍凉的轰鸣,撞向坚实如一的心防,裂出道道痕迹,生痛。
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命运的讽刺?
原来如此酸疼,如此凉……
众人中只有两个人,没有注视这战场,一个是在顾南衣背上的凤知微,她静静伏着,长长的睫毛垂下,脸色渐渐泛出透明之色,一个是远远高台上的宁弈,他在落雪高台之上,遥遥望着凤知微的方向,眉宇间透出微微的青。
一刻的沉默难熬,一刻之后,充斥天地间的杀气爆发!
“杀!”战旭尧一声厉喝,手臂一挥,化雪成杵,雪杵携着龙卷风一般的威势破空而来,当胸对顾衍撞到,那巨杵所经之处,三丈之外人群头发倒竖,楼角灯笼齐齐一歪灯火一暗,啪的一声,纸面裂碎成千百蝴蝶。
“去!”金光一闪,顾衍的剑后发而先至,剑光一亮间已经暗掉的灯火突然大亮,四面劈啪碎裂之声却更响,这回碎的是地面,坚固的青石地面蛛网般裂开,像一道道狰狞的裂口,直逼战旭尧脚下。
战旭尧冷笑迎上,雪光和金光轰然碰撞,光芒里两道人影翻腾起跃,快如极光,招式几乎无人看清,两人所经之处,诸物全毁,随着他们的快速移动,一截一截的栏杆有如冰雪在阳光之下融化般无声静默的坍塌,而落地后,两人每踏出一步,地上便是一道深长的裂缝,灰尘漫天,全部激射到楼上楼下人们的脑袋上。
高台上宁弈看着两大高手的战场,皱起眉,低低道:“叫他们住手,不要伤了……”
他没有说下去,宁澄已经大叫,“给我拦下他们,不许打!”自己也奔了过去。
姚扬宇手一挥,指挥士兵扑上前。
人群涌上。
再蹬蹬后退。
像迎上狂风暴雨的小草,前面撞着了后面的,后面的正要让开,忽然觉得巨大强猛的真力逼来,如巨浪当头,也不禁踉跄后退,又撞到自己后面的,而自己后面的那个,想要躲开时又在迎接新一浪的气浪……
一波一波,如大海生涛毫不休止,没有人能够在两人三丈方圆内站稳,到最后所有人都糖葫芦一般滚成一团。
绝世一战。
没有人可以接近,没有人可以阻止,除非拿命来垫。
转眼百招已过,天地似也被这绝世之战惊动,风雪更烈。
“铿!”
蓦然一声巨响,雪色淡金光华一敛,隐约两条人影高高跃起,半空迎上——
顾南衣突然一剑割裂身后系带,血光一闪,飞身而上——
“南衣——”
割断系带便委顿在地的凤知微,挣扎着喊出这一句,她在风雪中努力伸出手指,却只触及他飘在身后的衣袂。
“南衣——”
闷声一响,光华立收,飞雪中三人落下,顾衍还没落地,已经爆发出一声痛喊。
他的金剑,刺在顾南衣胸前,而战旭尧的手掌,印在顾南衣后背。
三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凝立雪中不动,顾衍和战旭尧,都露出震惊神色。
刚才最后一招,两大高手势均力敌,本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之举,谁知道顾南衣突然冲了上去,两人收势不及,杀手全部招呼在他身上。
黑暗风雪中一阵窒息的安静,安静到听见落雪声,听见落雪声里,鲜血汩汩而出,无声濡湿黑色夜行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簌簌而落,将地面薄薄一层落雪染红。
顾南衣低着头,轻轻拨开扑过来的顾衍,他似乎没觉得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转身,只想看看凤知微。
他转身,便看见凤知微委顿于雪地上,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上载着碎雪,那雪并没有被热气融化,那么森冷的簌簌着,落在她脸上,她睁着一双秋水濛濛的眸子看着他,眸子那么黑那么深,眼底的光,却渐渐要散了。
顾南衣怔在那里。
一瞬间他忘记自己的重伤,忘记那对生死搏杀的仇人,忘记亲人当面敌人不绝,忘记这是皇城之上万军虎视,他僵在那里,只觉得血管都在瞬间硬化碎裂爆炸,炸出满天星花,天地因此轰然倒塌。
他扑了过去,鲜血一路飙洒,那一扑的姿势,几乎是在雪地上滑跪过去的,他跪在凤知微身边,慌乱的扶起她,这一扶便觉得她身子惊人的软,他想试她的热气,但他自己其冷如冰,摸什么都是滚热的,手指急乱中摸着她的脉搏,摸到脉搏的那瞬间,他蓦然向前一栽。
一口鲜血,同时从他口中溅出,桃花般洒在凤知微脸上,她神容雪白,衬得那血色鲜艳,艳得惊心。
凤知微睁大眼,眼神里依旧微微笑意,淡淡道:“……南衣……别犯傻……”
她靠着顾南衣,此刻已经转了个方向,楼上栏杆因为先前被大战摧毁,她现在正遥遥面对高台上突然从软舆上栽下的宁弈。
飞雪无尽的从夜空盘旋而下,暗色里雪花大如蝴蝶,她在宫门城楼之上,他在宫门广场高台之中。
她靠着顾南衣的怀,唇角一抹淡淡的笑。
他半跪于舆下雪间,用自己已经模糊的视力,努力的想看清现在的她。
九重宫阙,两两凝望。
不过咫尺,便成天涯。
这一刻兵戟暗哑,这一刻心思如雪,这一刻长空似有幽幽箫鸣,自云端迤逦,恍惚间便是一曲《江山梦》。
如梦江山,江山如梦。
凤知微淡淡的笑了。
诸般罪孽,唯死可赎。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和宗宸索要过必死之药,当时不知道为谁准备,如今想来,当然是为自己。
在暗牢里,顾南衣到来的时候,她便服下了药,说要和他一起死,不过是想要他离开罢了。
她死了,宁弈不会为难南衣,他便自由了。
她算到顾衍今日会出现,大成女帝被俘惊动天下,顾衍肯定会想到顾南衣会来救她,只要顾衍在,南衣想发疯想死都不那么容易。
她都想好了。
大成女帝没有理由活下去,如果她活着,宁弈要怎么向这天下臣民交代?
宁弈。
曾有人用生命求过我,爱你,或者放开你。
当时我没有听,因为那时我以为我有很多苦衷,我以为我对得起你,那年江上船中,我将自己交给你,自认为这便还清你情意种种,一场欢爱,以此作别,从此运剑斩情,天涯作敌。
然而临到如今我才明白,只要我存在,你永无救赎。
所以我,放开你。
你要做个千古圣明的皇帝,才不负你这一路艰难困苦。
至于我,让乱了这红尘天下乱了这帝王心思的凤知微,从此消失吧。
没有我,所有人才会更好的做回自己,你,南衣。
唇角一抹笑意渐渐换了清浅的叹息的弧度,她吃力的动了动眼睛,歉意而又疼惜的看了顾南衣一眼。
千算万算,算不过命,没想到战旭尧也追了过来,没想到……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抚住了顾南衣颤抖的冰冷的指尖,希望自己还有一点点热度,最后一次温暖这个孤苦男子。
他一生为她而活,临到今日,还要受这一番磨心之苦。
指尖触及指尖,一样的冰冷,像雪花落在雪花上。
然后,不动了。
她垂着眼,脸色透明,睫毛上的雪花,不化。
顾南衣霍然仰起头。
他仰得如此大力,令人觉得似乎他要把自己的脖子大力折断,他似乎在瞬间张口大呼,但是所有人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融在了绵绵密密的雪花里,融在了漆黑无边的苍穹深处,和日月星辰一体,永不磨灭。
所有人都在瞬间觉得心上如被重压,他们怔怔看着风雪黑夜里那个将自己大力折弯的身影,静静听着那没有声音的悲嘶,那静默比万人怒吼更震撼人心,一片沉默之中似乎能听见那连骨骼都将迸裂的莫大痛苦,感觉到那般来自灵魂深处的苦熬的力量,撞在四壁之上,连这怒吼的风,巍峨高耸连绵千殿,都在轻轻颤抖。
“哐当。”一些人手一软,武器落地。
“砰。”高台上宁弈身子一软伏倒雪地,喷出一口紫黑的淤血,寒冬天气刹那间满头冷汗。
他手肘死死顶在心口,那般似要挤压进胸膛的大力,也抵不住这一霎怒潮般奔涌而来的剧痛,那痛不知其所以,却来得凶猛而无可抵御,那痛自看见宫城二层上她遥遥望过来的姿势便已开始,在她微微的一顿后飙上顶峰,明明隔着距离隔着风雪什么也看不清,他却那般清晰的感觉到她的眼神和她的叹息,寂寥苍凉,满满诀别,像一根细弱的游丝系住彼此,然后“铮”一声,断裂。
刹那间眼前一黑,宫阙千层,轰然崩塌。
已经奔到半路的宁澄听见响动,惶然回头拉他,宁弈抓着满手的雪,痉挛着一头冷汗,大叫:“拦住他,拦住他,拦下她,拦下她,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他说得语无伦次,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所有人都还怔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顾南衣突然恢复了平静,将凤知微缓缓抱起。
宁澄立即挥臂,一个“拦下!”的手势。
“嚓!”反应过来的侍卫武器成墙,迅速挡在顾南衣身前。
顾南衣抱着凤知微,胸口鲜血汩汩未歇,眼神却一片空茫,他蓦然踏前一步,一手抱着凤知微,一手衣袖一挥。
罡风迅猛拔地而起,绝世高手绝望之时倾力一击,像一座无形的墙轰然撞上拦成一排的侍卫,惊叫声里侍卫成排落下宫城,一个最前面的侍卫踉跄后退时手一扬,枪尖飞起,正迎着顾南衣的脸一挑——
“啪。”
面具落地。
“啪啪啪。”
无数递过来的武器刹那间也落地。
“砰砰砰。”
无数冲过来准备下一波拦住顾南衣的侍卫,瞬间撞在一起。
宫城之下,也响起一阵阵哗啦啦乱响,仰头一直看着城楼的万军,瞬间大半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直着眼,张大嘴,姿态僵硬,满面呆滞。
城楼之巅,抱着凤知微的顾南衣,眼神直直望着黑暗,毫无所觉。
他立于宫阙之巅,飞雪之中,黑衣浓过夜色,而容颜胜雪,那是十万里皑皑江山浓缩,化在一人眉宇,那是普天下所有丽景提炼,点在那人唇角,那是古往今来所有的春色如烟,终不抵他掠眉一个叹息,便羞谢了小楼深帘的杏花。
然而所有的完美之美,不及那眼眸之美万一,那双绝艳倾城的眼眸,哪怕眼光淡淡,也如流星般四射明光,慑人心魄,如格达木雪山之巅万年无人踏足的积雪,化在雪莲漂浮的碧玉池,如三千里金沙海疆深海之底,千年珠蚌开合之间,澄蓝碧紫的海底立刻光芒大盛,被那聚宝明珠的艳光照亮寥廓。
那样的眼眸,令人不敢逼视,看在眼底,瞬间失魂。
绝代,容光。
每个人头脑都一片空白,忘却一切,只记得这一夜黑色长空薄凉飞雪下,黑发披散遍身染血的男子,抱着长发垂落的苍白女子,仰首长呼于宫阙之巅,他精致的下颌染了血和雪,只让人想起玉璧上落了桃花,他眼眸一片空茫没有任何人,每个人却都从此将美丽长驻梦端。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所有人想起这一刻,都忍不住停下手边的所有事,默然、痴想、向往、叹息。
如向往世间本无,因极度美好而神祗般美丽的桃源。
这一刻天地静默,万军在难以抗拒的容色之前忘记使命和责任。
这一刻无人开口,怕声音一出便惊破这精灵般的绝艳,然后令人绝望的发现这震撼的美不过是个梦。
这一刻只有宁弈试图在雪地上挣扎而起,支肘慢慢挪向着凤知微的方向,这一刻只有顾南衣,抱着身躯微凉的凤知微,在万军因他容光失色,无人阻拦的那一霎。
向前一步。
自十丈宫城之上。
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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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冬天便过了,然后是又一个春天,春天溜走得也很快,似乎夹衫刚上身,随即便换了单衫,单衫还没穿几天,巴巴的又要找出去年的棉袄。
家家户户忙着换棉袄的时候,有人依旧一袭单衣,单骑走天下。
一袭青衣,一匹白马,一枚绿色的叶笛,从这个冬,吹到那个冬。
叶笛薄薄在唇间,曲调他已经很熟,一路上都有人奇怪的看他,觉得这人是不是个疯子。
他视而不见,仰起头,迎上初冬微凉的风。
“教你个不迷路的办法。”
“这种树天盛大江南北都有,以后我们到了哪里,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紧急多不方便,我们都不要忘记在这种树的树根下留下这图案,然后方便找到彼此。”
“你就负责留记号,我认得路,我来找你。”
你承诺过找到我,但是每次都是我来找你,你这个……撒谎精。
吹着笛,找到你。
那一年抱着她坠落宫城,之后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却在小白背上,那通灵的马等在宫城外,却只接走了他。
他伤得重,却没死,伤口被好好处理过,他不知道父亲和战旭尧去了哪里,也许就此罢手,也许重新找个地方生死决斗,他不想再关心这个,他只关心——她在哪里?
据说那一夜他抱着她坠落,底下便是上万御林军,很多人都说看见她落入人群,然而却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尸体,当时人多混乱,有人被踏死,死得面目全非,但是尸体一具具找了,没有她。
找不到,就还有希望。
找便是了。
这一年,他走过南海,走过闽南,走过草原,回过西凉,闻过憩园的海风,看过安澜峪的海,到过大越的浦城,找过草原的白头崖,去过格达木雪山的镜湖。
在南海的码头上,他幽魂般四处游荡,寻找当年帐篷的影子,在一处墙角前停下脚步,在那里,她促狭的将知晓塞在他怀中,用温软和**,冲开了他的混沌天地。
“你也曾这么软,这么香,抱在母亲的臂弯,你也应该听过母亲的小曲儿,被父亲这般抚摸过脸。”
不,知微,那些我都忘记,生命里照射下的最明亮的痕迹,来自于你。
在浦城的浦园,他在她住过的屋子前徘徊良久,手掌贴上冰冷的墙壁,当年他也这般姿势贴着那面墙,当年墙后有她,隔着一堵墙也似触着她起伏的心,如今他只觉得掌心冰凉,墙后空室,光影游荡。
在镜湖前那个巨大的石心对面,他抱膝等了很久,等着她突然从石心后面出来,对他轻轻笑,说:“哎,你果然知道我在这里。”
他等了三天三夜,踩着那莲花一次次越过湖心,雪山的风吹起他衣襟,恍惚间她还在他身侧,凌波微步步步生莲,然而当他转头,永远是一片洁白的空茫。
他那样努力去找,然后有一日终于明白,原来他永远也找不见她了。
无论生或死,当她决心湮没于人群,那么谁也找不见她。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便又猛力的仰起脸,但就算仰得那么急那么快,依旧觉得有湿热的液体,无声的流下来。
“若有一日我为谁哭,我必永不再笑。”
知微,今日我为你终于懂得流泪,你可看见?
他静静的仰着脸,等初冬的干燥的风将脸上的湿意吹干,那一小片沾过湿意的肌肤有点紧绷,像在她身侧活得分外跌宕起伏的十年人生。
然后他下马,找出随身纸笔。
这一年他有时会写些字,埋在做了记号的树下。
在浦城他写:芍药很漂亮,眉心那点红,可爱。晋思羽做皇帝了,他居然也在浦城,他装作没看见我,我装作没看见他。
在白头崖他写:我恨你所有重要的事都瞒着我。
在憩园他写:当年你也快死在这里,我那时还不知道悲伤,有时候恨起来会想,你真的要那时候死了会是怎样?想了半天还是不敢想,顺便告诉你,华琼和燕怀石现在不错。
在安澜峪他写:我知道你记得这地方,你没说过,可我就是知道你想看看这里的海,我代你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
在镜湖他写:当初你在宁澄怀里塞了遗书给宁弈,你把那酒毒的解药给了华琼,把密旨给了齐氏父子,把大成密库的两把钥匙给了杭铭,你让我找战旭尧要最后一把钥匙,把大成密库打开,给宁弈抚恤阵亡将士和受难百姓,你让这些人把这些要紧东西献给宁弈,给宁弈留下保住他们的命的理由,你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后路,为什么偏偏就不安排你自己?
你为什么偏偏要放弃你自己?
本就不是你的错,赎罪至此,也该够了。
他默默的盘腿坐在道边,不再觉得地面肮脏,想了很久,提笔写。
知微。
还记得那句话吗。
“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新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
写毕,他将笔一扔,将纸卷随意的往树下一埋,头也不回,骑马离开。
初冬的风吹过,附近的林子里有簌簌声响,像无数落叶归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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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冬至。
按说冬至时宫中应有诸般庆冬至的礼节,只是宁弈一直没有充实后宫,连以前王府里的侍妾也散了,宫中也没有太后皇后,这礼节也便可省就省了。
正殿暖阁里火盆炉火熊熊,宁澄正在指挥着内侍加火盆,门帘一掀,轻裘薄衫的宁弈进来,淡淡瞄一眼,道:“弄这么多火盆做什么?想热死我?”
宁澄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如今陛下的旧疾已经好了,冬天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不受冻。
他讪讪的捧着多余的火盆出去,宁弈静静的在榻前坐下来,注视着火光不语。
他的旧疾好了,她治好的。
那日密殿里的酒,原本是有毒,但是她来了,她身上带了圣药“婆罗香”,那香气和酒毒一中和,是天下绝热之药,正好将他因为玄冰玉带来的寒毒驱散,他那几日的断续昏迷咯血,其实不过是清除多年积淤的必经过程,而最后看见她死去,一霎惊动,最深处一口淤血彻底喷出,从此换了一身无病,长健久安。
等到华琼带来解药,他已经心中有数,所谓解药不过是补药,她从来就没毒过他,当初下在那壶酒里的毒,想毒的是他的父皇,只是没想到,父皇到死都没有下到密殿底层而已。
那一年顾南衣抱着她自宫城之巅跳下,他当即晕了过去,宁澄和随从忙着救他,一片混乱里,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醒来,人都不在了。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算什么?她当真要在他面前化灰化骨,没入泥泞,好让他即使掘地三尺也再寻求不得?
他支着病体,在雪中一具具的查看尸体,死的人并不多,除了顾南衣那一掌扫下去的,还有看见顾南衣容颜震惊太过,失措被踩踏死的,他不管那狼藉腥臭,一具具亲自将尸体翻过,然后换一声释然长叹。
没有她。
然而不亲眼见着她生死,他要如何带着这个久悬的挂心的疑问过这一生?如果天涯不见能换她活着,他愿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却连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转年春天,他便不顾大臣阻扰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军队事情很多,他却将这些事全部扔给宁霁,表示这是宁霁当初背叛的惩罚,自己则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陇南、陇北、闽南、南海……一路走过,他与她曾经的足迹。
连暨阳山都亲自爬过,沿着当初的道路一点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脸贴在他膝弯,崖下草地上那一片凌乱似乎就是他和她坐过的痕迹,树林里松树上的松鼠洞,竟然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一个,他掏出一把松子来吃了,苦涩,再没有昔日的清甜。
安澜峪的海风还是那么空灵寂静生灭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发醉,他闭着眼睛,慢慢摸出怀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里她用一碗禾虫羹试图逼走他,好隐藏那信盒,然而还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
如果此刻海水倒倾能换得她归来,他亦愿意。
将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怀里微微挪了挪,碰着另外一封纸笺。
他的手指顿住,半晌后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边角都没翘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轻轻摩挲,并没有打开。
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书房夹缝里找到,珍惜的用三个月的时间,一点点看完,然而再怎么不舍,不敢不愿多看,都经不起漫长的时光里,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怀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烂熟于心。
“……宁弈……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知微,我愿意。
可那片芦苇荡年年开谢,总没有你含笑回首,伴我并肩。
山顶废寺里他在当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湿冷残灯淡雾里,掏出怀中的箫,慢慢吹一首《江山梦》。
江山如梦,人在梦中,深魇未醒,何时走出?
那日一曲毕,宁澄送上水来,他无意中一低头,赫然看见鬓边挑出一星白发。
那一丝白,在一片乌黑中亮得触目,他怔怔的看着,恍惚间才发觉流年已远。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
当初一语便如真。
知微,你的余生,当真便这么要和我,山海遥迢的别离了?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旧梦,往事历历而来,故人却已不再。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丝白发。
“……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知微,我眉未霜,发已白。
你何时回来,向我索要干笋烧风鸡?
暨阳山的风,慢慢的吹,吹过那一肩的藤萝香。
南巡回去后他并没有怅然若失——今年巡不着,便明年,明年巡不着,后年也可以的。
有些寻找,不可以有尽头。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内侍悠长的通报康王到,门帘一掀,宁霁冻得通红的脸迎上热气,当即打起喷嚏。
“过来坐。”他指指火盆。
宁霁小心翼翼坐过来,自从那年“背叛”他之后,宁霁便是这副没脸见他的死样子,他看着,心里有淡淡的暖,却也不想开口让他好过——他记恨因为宁霁隐瞒,而误伤知微的那一掌。
“长宁那边有动静。”宁霁向他回报最新军情,“路之彦表示愿降,不过很提出了些条件,请陛下斟酌。”
宁弈翻了翻奏章,一笑,“这小子倒精明。”想了想,将奏章一扔,道:“准。”
“陛下。”宁霁满脸不解,“大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只要再有一次大胜,长宁绝对彻底崩毁,您为何……”
宁弈淡淡一笑。
“你不觉得,这一年来的长宁的诸般举措,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宁霁茫然摇摇头,宁弈有点发愁的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怎么就培养不出来呢。
“怕是有别人手笔呢……这种风格……”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一笑,道,“应了他,也该给士兵们休养生息了,朕需要长宁立刻回归天盛藩属。”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刻。”
“是。”
宁霁恭谨的退去,宁弈立于殿中,望着那个方向,唇角笑意淡淡。
天下之大,我和顾南衣,都已走过,只漏过了一个地方,一个现在属于敌国,我无法南巡,顾南衣也疏忽了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路之彦,约定的三件事,在那年之前,只完成了两件。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呢?
是不是将长宁藩,作为一个憩息隐藏之地?
当初你是真心想自戕,但是我可不认为,宗宸会真的不管你。
当长宁藩回归天盛藩属,朕作为天子,想怎么去就怎么去,你还能怎样掩藏?
他带着浅浅向往笑意,走向内殿。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风,来得极快,瞬间劈裂安静的空气,带着彻骨刺肤的寒意。
他霍然回首,眼前惊电般白光一闪。
混沌中听见一人怒喝。
“宁弈,今日我和你,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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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五年冬,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迅速在天盛大地上传遍。
青衣无名刺客闯入皇宫,刺杀当朝帝王,凤翔帝重伤驾崩。刺客得手后大笑三声,道:“一起死了干净!”随即也拔剑自刎。
山河缟素,万民居丧。
这一日又下了场雪,下得薄,瞬间便被官道上的马蹄淹没,道路因此泥泞不堪,行人因此越发的少。
却有一骑,飞奔于官道之上,一身黑衣的骑士,胯下骏马烙着长宁藩的标记,马蹄答答,听来急切,马上骑士裤腿上溅满泥泞,却依旧不改速度风驰电掣,看那风尘仆仆模样,想必已经赶了很久的路。
前方不远,便是洛县行宫。
那骑士在行宫不远处勒马,遥遥望着一片素白的行宫,身子震了震。
据说凤翔帝和长熙帝一样,都选择了洛县行宫作为最后晏驾之地,如今大行皇帝正停灵于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下葬。
骑士望着那触目惊心的白,久久咬着下唇,握住缰绳的手指不住颤抖,一时竟徘徊犹豫,不敢近前。
也许是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前方行宫,骑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黎山之上,孤崖枯树之后,有人也遥遥而立,看着这个方向。
他在这里等了十天,在山河缟素此刻,终于等到一骑远归。
他远远立于树下,山风荡起他的衣袂,天水之青如碧水悠悠流荡,清澈宛如当年。
一袭薄薄白纱遮住容颜,自那年雪夜惊艳一现,他再次将绝世容光密密封起。
太过绝艳终将折福,折自己或他人之福。很多年前,有人这么对他说。
皮相终究是过往烟云,就如他的心中,永远最鲜明的,都是那个衣袂猎猎的黄脸垂眉少女。
他久久注视那个方向,然后慢慢转开眼,注目云端,恍惚里还是那年京郊,他一动不动呆在自己的一尺三寸地,那少女走近,几分狡黠几分不安几分试探,轻轻开口。
“喂,大侠?”
从此打破他凝定混沌天地,送他五色斑斓新世界。
他轻轻笑起来。
面纱一动,日光退避,风到了此处也轻缓作舞,似乎不敢惊扰这一刻绝艳神光,那一笑有多美,却永无人得知。
美在寂寥芬芳处。
他缓缓抬手,轻轻摸过自己唇角的弧度——原来这就是笑。
继那年嘶喊那年流泪后,他再一次懂得了,笑。
很好,很好。
此生不可贪心太多,那年飞雪里她靠在他怀中,最后一眼向着高台的方向,他瞬间便懂得了一切。
懂得了心之所属,懂得了情意所系,懂得了世间情有千万种,爱有更多的表达方式,不必执念那最终。
她送了他此生全部,他还她一世成全。
至于他自己。
来过、爱过、哭过、笑过。
已经足够。
他带着今生第一抹笑意,转身,南行。
别了,我爱。
天涯很远,从此你在我心里。
孤崖无声,一丝风突然掠过,掠下枯树树梢几朵雪花,飘落骑士鬓边,骑士下意识抬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里孤崖苍黑,那里枯树微青,那里树下一片落雪苍白平整,没有任何落足的痕迹。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只为那一眼,彻夜长立的等待过。
……
骑士目光漫无目的的扫过,随即收回,吸一口气,自马身上飞起。
一路施展轻功,穿越重重屋脊,直奔最后一进内殿,一眼看见洁白的玉阶上殿门大开四敞,殿内,香烟袅袅里,巨大的金色九龙龙棺默然无声。
骑士站住,忽然觉得膝盖一软,一个踉跄,赶紧下意识伸手去扶身边东西。
指下一软,扶着一个光滑柔软的物体,带着熟悉的惊心的温度和触感。
一个人的手。
骑士僵硬着身体,低着头,地下一层薄雪,如镜般隐隐倒映着天光水色,近处几枝红梅怒放,枝干劲褐鲜艳葳蕤,梅花旁有一个修长的影子,正在身侧。
宫阙尽头的风吹散烟光,四面晕开一层暮霭般的雾气。
赎尽罪孽,越过生死,于今日金棺旧殿之前,一切恍如一梦。
骑士僵硬着,不敢眨眼,怕眼帘闭启之间,将梦在泪水里森凉的挤碎。
那温暖柔软的手却轻轻一翻,将掌中柔软娇小指掌包裹。
随即他微笑。
转过头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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