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群情汹汹
虽然天刚放亮,但这街道上已略微有些热了起来,在茶馆里吃茶的头一批客人已将茶喝白,准备会帐走人了,还没等他们迈出门去,第二批客人已踱进茶馆,在那伙计们殷勤的招呼声中落座了。
成都城里大小街道五百余条,全城茶馆却有四百多间,平均每条街道都有一间茶馆,这成都百姓对茶的痴迷由此就可见一斑了。
成都的茶馆与北京城里的茶馆还是略微有些不同的,成都的茶馆多半没有书场,纯靠卖茶赢利,至于少数设有书场的茶馆,则多半是因为经营不善,光靠卖茶无以维持,故而请来说书先生照顾场子,如此一来,成都茶馆要么没有说书先生,要是有说书先生,则必定是有绝活的,能让茶客甘心情愿多掏一份书钱爽耳朵的“俏嘴儿”。
靠近山西会馆的“广香阁”就是家有书场的茶馆,请的说书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秦二麻子”,秦先生最擅长的就是竹琴说唱,扣弦准,嗓音清,在这成都方圆百里之内也算是一绝,再加上茶馆泡茶所用的水是赫赫有名的望江楼薛公井提上来的,所以这广香阁每日总是顾客盈门,由于茶钱不菲,到这里喝茶的客人基本上都是缙绅,而且这街上颇有几家票号、钱庄,这广香阁实际上也充当了成都钱业公会议事所的角色,平时钱业公会的掌柜聚首,也多半首选此地。
不过今日的广香阁却没有书场,秦二麻子虽然就在茶馆里喝茶,可是却没演奏竹琴,而是像其他茶客们一样,也在议论路款亏空的事情。
当初锡良督川的时候,号召百姓认购川汉铁路公司的股份,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是“官督商办”,百姓不买帐,后来修改公司章程,改为完全商办,这才从民间募集了一千多万两白银的股金,川督将这些银子存到了官钱局,说等到铁路勘探完毕之后就用这笔银子修建一条从成都直达武汉的铁路,今后的四川土货就能很方便的运到汉口销售了。
当然,这些股金里并不都是白银,有很大一部分是随田赋附征的“租股”,换言之,就是提高田赋,不过这部分田赋不是白征,将来等铁路修好,还是要连本带利还给川民的。
多少百姓都望着这条铁路呢,缙绅指望着在铁路上寻觅一个财源,农夫指望着“租股”返还,而且铁路修好之后,这随田附征的租股也可以停下来了,这田赋也就能降下去了。
可是就在前天,从成都军政府里传出消息,存在官钱局的这一千万两银子的民股只剩下了不到六百万两,另外的那些银子下落不明!
什么叫“下落不明”?那不就是亏空么?这钱不是叫贪官蠹吏中饱了私囊,就是叫铁路公司的那些总办、帮办、会办、委员给挪用到别的地方去了!当年前任川督锡良办铜元局、银圆局,用得就是川汉路款的银子!
银子自己没长翅膀,还能自己飞了不成?
银子没长翅膀,可是这亏空案的消息却长了翅膀,不过短短两天工夫,基本上大半个四川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本来,小民还琢磨着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可是成都总商会和重庆总商会的通电一出,消息就被证实了,结果川民群情汹汹,叫嚷严惩伪清川督的,叫嚷共和政府拿四川田赋抵偿川民损失的……大有挖地三尺、将银子找回来的势头。
用不着刻意煽动,这川民的“民气”就爆发出来了,这路款亏空的事情可不比帝制、共和,这关系着百姓碗里的饭、身上的衣,不是几封通电就能解决的,这件事若是摆不平的话,这共和政府的临时大总统就是个废物!
堂堂民国大总统,任命那个贪墨了几百万两银子民脂民膏的赵尔巽做什么“川西都督府参议”,他袁世凯袁大总统打得是什么主意?往轻了说,他这叫有眼无珠,往重了说,他这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何况,那个赵尔巽还是屠杀川民的“赵屠”,请问大总统到底是何居心?是想将川民赶尽杀绝么?
不行!这路款亏空案必须一查到底,查它个水落石出!赵尔巽要杀,那些亏空的银子也必须一分不少的追回来!
这两天来,成都大大小小的茶馆里最热闹的话题就是这川汉路款亏空案,官方说法与民间传闻交织在一起,让人无所适从,没入路股的茶客也就是凑个热闹喊两嗓子,那些入了路股的人却是破口大骂,挥拳振臂扬言要“四罢”的人也不少。
所谓“四罢”,就是罢耕、罢―课、罢市、罢―工,共和政府一天不给个说法,四川百姓便一天不给这个共和政府交纳赋税、承担徭役!
不过奇怪的是,虽然人们都在谈论这“四罢”,可是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楚这句口号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百姓当然不会想那么深远,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利益,既然“四罢”喊得好,那么他们也就跟着喊。
这广香阁的说书先生秦二麻子就是叫嚷“四罢”最凶的人物,原因也很简单,当初募股的时候,他可是买了二百两银子的股票的,这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是他秦二麻子的棺材本,这可是他省吃简用半辈子攒下的,为了买路股,当初灌县的那几十亩上好的水田他硬是没买,这要是颠个个儿,如今他也不必在这茶馆里拨弦弄琴看人脸色了!
“悔呀,悔呀!这眼目下要是有人卖悔药的,多少银子我也买下了!”
秦二麻子边说边抹眼泪,边上站着的那个小徒弟也跟着掉眼泪,师徒俩那眼泡都是通红,这可不是作假,他们是真的心疼啊。
“当初若不是信了姓施的那龟儿子的话,我咋会鬼迷了心窍?二百两银子买了几张纸,说好了铁路修成每年至少拿二十两银子的利息,而今想想,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哟!这便宜都叫当官的赚去喽!”
见秦二麻子说得凄惨,茶客们也是摇头叹息,还有一些人感慨秦二麻子出手大方,若没有这路款亏空案,谁能想到,一个茶馆里的说唱先生竟能拿出二百两银子去买股票?别看这秦二麻子平时穿的朴素、吃的简单,可是这真人不露相啊,这棺材本都够盖座大茶馆的了。
秦二麻子抹了抹眼泪,拿那满是泪水的手往茶桌上拍了几下,冲着正在算帐的茶馆掌柜喊了两嗓子。
“惨呐,惨呐。掌柜的,人家都在喊罢市,你咋就不罢市呢?”
“你那也叫惨?”
不等茶馆掌柜抬起头,却从角落里传来声冷笑,茶客们扭头望去,见一个长衫的中年汉子正端着茶盏苦笑。茶客们相互打听,这才得知,那中年汉子是山西票号“义诚号”的二柜,姓蒋。
“蒋先生有什么话说?”
一个机灵的茶伙计急忙提着开水壶走了过去,为蒋先生续了开水,一众茶客也都屏息凝神,看看蒋先生又能说出什么消息来。
“知道为什么今日义诚号关门歇业么?”
蒋先生端起茶盏,吹了吹那滚烫的茶水,向众人瞄去。
“难不成也在这路款上倒了帐?”
茶馆掌柜急忙端着碟炒香豆走了过去,将碟子往桌上一搁,说道:“我还在义诚号存了十几两松江银呢,可不能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