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布衣,怎敢安劳远迎,何有恕罪一说?”吴贵妃的父亲,名天佑,字万年,虽已是年近不惑的岁数,但保养得当,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一双眼睛生得格外出众,眼梢略圆,眼瞳清亮,像是湖水波光中的猫眼宝石,耀耀生光,尤其是直愣愣看过来,瞳仁黑白分明,又有几分难以描述的稚气,极具神采。
可想而之,这双猫眼儿若生在女人脸上,又是何等的容色。
“老国公请上坐用茶。”贾珍那颗巴结之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可惜贾珍向来是不读书的,这一时半会想拍马屁,也寻不出好听词来,只得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恭敬来。
贾赦和贾政两人,虽有上进的心思,但到底是开国功臣之后,脸皮儿不够厚,腰杆子也不够软,唯恐趋奉谄媚的姿态做得不到位,适得其反,口里却尽说些不必客气的客气话。
说一句久仰大名,应一声过奖过奖,讲了几句甚没意思的话,丫头们送了上等的茶果来。
贾赦坐在椅子上,见吴天佑口里同贾珍说着话,眼睛却溜瞅着墙上的书画。贾赦这等老纨绔,正愁没法讨好吴天佑,一见此景,以已度人,还当吴天佑和他有一样的爱好,立时毫不掩饰地说道:“吴国丈,可是欢喜这画?”
言下之意么,吴天佑只要点个头,这书画么,他就做主送上了。
贾赦这话一出,贾珍和贾政一口老血顿时卡在嗓子眼,喷也不是,咽也不是…
荣宁二府那是开国的勋贵,从秦汉六朝至今的名人书画,所藏甚富,连二房庶女房里都挂着颜真卿的对联,米芾的真迹,孝敬几张字画就能巴结上吴贵妃,换来日后飞黄腾达的机会,那是千方百计也要孝敬啊。
可孝敬巴结,多少有些见不得光,这么大喇喇直愣愣的明知故问,一点遮掩都没有,岂不是落人口实……
贾珍脸上堆满笑容,朝着贾政望了望,眼神里满是抱怨,这个大老爷,太不讲究。
忽听得吴天佑笑道:“我哪里是欢喜这画,只是见这画,并非世传名画,观其中故事,想来有些讲究?”
贾珍一听,顿时喜得沉珂全无,笑道:“吴国公慧眼,这画里绘的乃是当初我家太爷出兵的旧事,图中太爷身上的紫袍,亦是当时御赐……”
贾珍口若悬河的讲述着当初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是如何的舍身夺命,斩将立功,及至兵微将寡,陷入重围,亦面不改色,忠心为国,不负天子黎民,间或的提说着他们这些后人,思慕先祖,亦是有心报国,只是时运不济。
贾政看着连连点头,飘飘然有神仙之态的吴天佑,只觉人比人,真个要气死人,心中嫉妒的火焰,如同浇了汽油一样,熊熊燃烧着。
这吴天佑,前三十年不过是连个童生也考不上的穷酸,这才几年啊,就混成国丈老爷。
那吴贵妃,初入宫时,和元春一样,也只是个女官,可吴贵妃直接诠释了,什么叫做九幽之下直上青云,从女官一步登天做了贵妃。
让后宫那些一级一级往上爬,各种刷存在感,巴望着母以子贵升位份的妃嫔们是咬碎了银牙。
就连朝中清流,也颇看不惯吴贵妃这般殊宠,上书道着什么非礼也,奈何当今一句朕意已决,且抬出太后来说,贵妃贤德,太后亦爱之,封个贵妃怎么了。
吴家出了贵妃,自然光彩生门户,圣上恩泽贵妃的父母,袭官封爵,那是旧例,可是当今待吴贵妃娘家之优厚,简直旷古绝今,史书上都少不得记上一笔。
因吴天佑当时病重,眼见就要断气,当今怜及吴贵妃,不但封了吴贵妃的兄弟为郑国公,还特恩许其世袭三代,这等恩泽,本朝外戚世爵皆不敢望。
少不得言官为皇后鸣不平,要求当今一视同仁,不可厚此薄彼,奈何当今只云下不为例,便不了了之。
其实京中勋贵无人不知,吴天佑之病,乃是心病,此人既没见识又糊涂,也不知被哪个算命先生忽悠了,认为不科举便做官乃是折福寿的事,一听见女儿做了贵妃,圣上要封官赐爵,便觉自个是死到临头了,旨意还没下来,病得只剩一把骨头,随时就要断气的样子,等到圣上封了他儿子做了国公,这病立马就好了,少不得引人闲话一场。
有了贵妃女儿,国公儿子,就是吴天佑身上没官没爵,谁见了不称呼他一声国丈,老国公,京中又时有传闻,吴贵妃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时日一久,吴天佑那一身的穷酸糊涂没见识,自然而然就成了贵人自有威福。
这等运气,让贾政这种同样喜好读书又科举不成的同类,如何不嫉妒,不羡慕。
这一把嫉妒之火,在贾政心中烧得天翻地覆,一心只想着彼可取而代之,恍恍惚惚的,贾政都不知道贾珍等人说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听着吴国公笑道:“开国功臣,自然是擎天之柱,配享庙食。功臣之后,忠孝传家,将来开疆辟土,封侯拜相也自有分呢。”
贾珍贾赦等人少不得附和几句谬赞的客套话,却听得吴天佑正色道:“这怎是谬赞,人所共知,府上有个琮哥儿,有其祖之遗风,日后功名万里,必然是要封侯拜相的。”
说着,复问道:“不知是何样的琼林玉树,今日可能见传否?”
贾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了,这时候就说道:“实是不巧,我那侄儿病了,不能见客。”
吴天佑点点头,和气的笑道:“可见是我无缘。”
才说着,吴天佑侧耳听了听,摸了摸手腕,腕间似有金玉之声,眼瞳一缩,脸上笑容不变,可语气却无端重了起来:“真是病了?”
贾政端起茶盏,语气肯定道:“委实是病了。岂能在国丈跟前诈病?”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吴天佑的长须无风自动,一张白净的脸皮抽搐了几下,太阳穴突突突的直跳,冷笑道:“这就奇了。”
说着,捋开袖子,露出一串木珠,似笑非笑道:“你等可知这是什么?此乃今上御赐的风声木珠。”
风声木?
不学无术的贾珍两眼茫然,不明所以的看向贾赦。
贾赦嘶的倒抽一口气,跳起来道:“洞冥记中记载人有病则枝汗的风声木。”
吴天佑这时候冷冷一笑,就说道:“好个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我诚意前来,想来在贵府眼中,也不过尔尔,看来贾大人是不准备给我这个面子了。”
贾珍一头雾水,完全不知如何得罪了吴天佑,忙放低姿态地问道:“吴国公这话谈何说起?”
他贾珍是什么人,怎么敢不给天子宠妃的父亲面子。
就是荣宁二府都绑上,也不敢轻易落外戚的面子,说不得哪日哪个外戚就成了天子母家,这一翻旧账还了得?
贾珍一边说,一边看着贾赦,眼神里满是不解。贾赦叹了口气,脸色极其古怪道:“风吹枝如玉声……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
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贾珍想起前日里贾琮做的那些诗词,暗觉不妙,虽然两府里舞文弄墨的不只一个贾琮,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而且,不给吴贵妃亲爹面子这个罪名太大,两府里谁也担待不起,故而贾珍心念微动,冲着吴天佑一躬到底,打起了圆场,讨好吴天佑道:“我那琮兄弟,原是感染了风寒,先前还昏昏沉沉着……老国公有心探望我那兄弟,我们称谢还不止呢,说不得老国公携祥风贵气一至,我那琮兄弟的病就好了呢?”
不给吴天佑的面子,那就是落吴贵妃的面子,同吴贵妃比起来,贾母的面子又算什么呢?他贾珍不敢得罪吴贵妃,难道贾母就敢得罪吴贵妃了?
是面子重要,还是身家性命重要,是个人都能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