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平今年冷得早,这才刚到小十一月的光景,大早上的风已经能叫早起遛弯儿的老街坊们猛不丁地一缩脖子,伸手拽紧衣襟领口的时候仰脸看看天,再低低地嘟囔一嗓子:“这天儿……又得寻思着备老白菜、倒咸菜缸,倒腾过冬的玩意了!”
要再有那些个念过点书又喜欢看报纸泡茶馆儿的爷们,没准还得再添一句:“瞅着这几年下来的年景……天时不正啊!”
可不是天时不正么?
搁在报纸上早两年时候写着的消息,坐着火车回关外的张大帅楞叫人把他那趟火车给炸了,张大帅没挺过十二个时辰就咽了气,把关外那肥的流油的黑土地,还有东北军好几十万人枪一股脑儿的砸到了张少帅手里。
而这位张少帅倒还真是一实心到头儿的败家子儿,还没等把打从自己爹那儿得来的几十万人枪攥热乎了,关外住着好几千枪兵的北大营,一夜之间就叫几百号东洋人给打了个底儿掉,响屁都没放一个就呼啦啦卷堂大散的逃回了关内。
还有些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消息说,也有脖子硬、不怕死,呕不了这口丧门气的硬汉子,拖枪带马的扎了关外的老林子跟东洋人玩命,还有个马占山马司令拉了队伍跟东洋人拼了个尸山血海,也都不知道打成了个啥光景了?
反正旁的消息都还不太知道,四九城左近乡邻见着的逃难的人群倒真是一天比一天多了。挑着担子拉家带口的,光棍一个背个行李卷儿的,还有看着像是手里有俩钱儿的主儿赶着大套四轮的马车的,呼啦啦黑压压的就奔了北平城。
街面儿上也乱了不少,六国大饭店那样的地方倒还跟往常差不多,可那半大不小的旅店里面早就塞得满满当当,房价也是一天一个跟头的朝上可着劲儿翻。
至于犄角旮旯的鸡毛店、大通铺,那都不消说了……
就连平日里力巴们睡的沙床子店里,也早就挤满了囊中羞涩的难民。
北平城里已然支起了民国政府设立的几处粥棚。照着一天两顿赈济打从关外流落四九城中的难民。各处粥棚里一字排开的几口大锅倒是不断篇儿的有人添柴加水,大冷的天儿几口大锅左近雾腾腾白茫茫一片,几乎连人影儿都瞧不明白。可等得到了放粥的钟点,手里捧着破碗瓜瓢的难民们在巡警的吆喝下走到了锅前,却只能得着半勺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汤,喝到头儿也都见不着几颗算得上粮食的玩意?
街面上已然有了北平市政府赈济会的人物露面,胳膊上套着的黄布镶白边儿的袖箍。见着有买卖门脸就朝着门脸里边撞,哪怕是卖个针头线脑的小杂货铺,那也敢张嘴就要一块大洋的乐捐赈济钱。胆敢说个不给的,跟在身后头的税丁立马就能吆喝着要封门查账,瞧着税丁们那打狼似的架势,估摸着没个小半年都查不明白
眼见着这赈济银子不掏也得掏。各路的商会已然有人挑头办过了好几回的义卖、乐捐,当着人面上拿出来的值钱玩意当真不少、塞进了乐捐钱箱里的大洋也都算多,可轮着了底下办事的人物要拿得来的银钱去安置、赈济那些个口外难民时,却发现账面上已然只剩下了百十来个大子儿,管账的几位赈济会中的账房先生也都是闭口不言、讳莫如深。
再要有那不识趣、死心眼的人扯下脸子问得急迫,自然就能有北平市政府里说话管用的官员吊着脸子出来知会一声——这账目一笔笔可都清清楚楚的在这儿搁着,只是事关国计民生、社稷大事。哪儿就能是你个什么都不是的外路空子能说看就看的?麻溜儿的滚,少跟这儿给自个儿寻不自在!
在这么个赈济法子的照应之下,四九城里的倒卧也多见了不少,这天儿还不算太冷,可要是三五天肚子里没食儿,再加上身上穿的也单薄,一晚上下来城门洞子或是大宅子门口总能有三五个人没挺过去,一身惨白青紫硬邦邦横在了路边、门口。直叫那些个收拾倒卧的四海车子忙活得脚不沾地。
要饭的难民也多了起来,净街的巡警根本管不过来,有时候看着难民实在是可怜造孽,也都不乐意拉下脸来当真去管。稍微好点的酒楼门口一堆堆都是伸手讨吃食蓬头垢面的半大孩子,迎门的伙计好容易轰走了一堆儿,可还没等回身喘口气儿,另一堆儿半大孩子又堵在了酒楼门口伸出了脏兮兮的巴掌。
二荤铺子旁边一群群全都是饿得俩眼珠子发蓝、面黄肌瘦的老娘们。也都不知道是打哪儿踅摸来了点水将就洗了把脸,见着了从二荤铺子里走出来的打牙祭的力巴、小买卖家的掌柜,一窝蜂的就能凑合过去,强颜欢笑地压低了的嗓子里吆喝着的全是一个调门:“给个窝头。咋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