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名士本就不是铁板一块,亦不像是一般所认为的,他们聚集在山阳的竹林定时会饮(陈寅恪先生考证竹林一词是对印度梵语中的化用)。他们本就是在某一个时刻遇见几个谈得来的人,就着近旁的“黄公酒垆”或是“白公酒垆”,快意人生而已。人的情感与欲望的多面性,让我们没有办法要求他们七个就如同克隆出来的七个嵇康,呈现整齐划一的步调。
王戎,他热爱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他也不反对社会秩序。甚至有的时候他也可以为它摇旗呐喊,在这种充满禁锢与规训的秩序里如鱼得水。他没有过于棱角分明的立场,既不勉强别人,也不勉强自己。中国历史上关于爱情最甜蜜的一个成语“卿卿我我”也出自他的故事:王戎有位可爱的妻子,总喜欢叫他“卿”,类似今天“亲爱的”。而在当时,如此称呼夫君有悖礼仪。有次,王戎对她说,别老叫我亲爱的啦,被人听见会说你不敬礼仪。王戎年轻又活泼的妻子不以为然地噘嘴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王戎并没有斥责妻子这样大胆甚至有些骄蛮的回话。
他可以在遭遇母丧的时候像阮籍一样不戒酒肉,却是真心悲恸到无以复加,把自己折腾得消瘦不堪。也可以在晋武帝的出殡仪仗队里挑选有才又有貌的女婿。总之他没什么特别的底线,活得舒服最重要。
他爱钱,亦怕死。他和当时的世家大族一样到处占田,聚集钱财,晚上还要点着灯数钱。他的女儿嫁给大名士裴頠之后向他借了钱没有还,于是王戎就一直没给她好脸色看,直到她还上为止……后人给他开脱,说这是为了避祸故意给自己抹黑,如同他之前的陈群,他之后的兰陵王。他自己都没想过成为一个圣人,喜欢他的人却一定要替他美化遮掩,没劲得很。
历史大书特书竹林之游的优雅之时,却对他们的钱从哪里来,根本不在乎。但这看似最不是问题的问题,却关乎一切选择的根本:活命跟尊严,好像总是被放在天平的两端,你死我活。
在王戎这里,也这样。作为一个人,他得活着。曹魏末年,国家实施的屯田制被严重破坏,原先的共有财产被大肆哄抢,所有的人,不管是官是民都四处占田:没有田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自然活不下去。国家给的官在当时是一顶随时可能掉的虚帽子,更不用说国有资产的大量流失,这顶帽子就算戴稳了也不见得能吃饱肚子。东汉末年,曹操把汉献帝拉到许昌去之前,宫廷里的大臣都在饿肚子,挖草根、吃泥土的大有人在。
名士也要活命,也有那些看上去丑恶但也是人性组成部分的欲望。王戎就是一个特别真实的人。尽管阮籍也看出他有点“市井俗气”却也喜欢他,至少他不装吧?名士们反对的儒家,反的是挂着儒家的旗号卖着钱权的狗肉,口是心非的那些人。
王戎不装,他的行为和动机简直如一张白纸。他怕死,八王之乱中,他劝齐王司马冏投降杀将过来的成都王司马颖,齐王冏大怒,一拍桌子就派了一堆人去杀王戎祭旗。王戎远远看见明火执仗,刀兵锋利,想也不想就跳进粪坑里,伪装五石散的药性发作,神志不清,躲过一劫。
可是,他也有追求,只要值得,人性中高风亮节的一面又会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在已近七十岁的时候,王戎随晋惠帝在八王之乱中到处流离,从邺城跑到洛阳,又逃到郏县,遇到了追兵,王戎“亲接锋刃,谈笑自若”,脸上是几乎可以比肩嵇康、夏侯玄的从容。
七十二岁的王戎,死在郏县。经历了曹魏禅代之际那些才华横溢的玄学名士的生死,见证了中国三百年间唯一一次的统一,经历了西晋武帝年间短暂的繁荣,亦经历了八王之乱的颠沛流离,他终于逃过了像他的从弟王衍一样被北方少数民族掠去的厄运。
恐怕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在短暂的一辈子里尝尽人生的百态。后人臧否古人自然举重若轻,头头是道,但我们不能与他们并肩,无法还原他们的处境,也不需要像他们一样去做那些沉重的选择。评判古人,总是带着一种特别苛刻而严厉的价值观,但后人倒从不用这套价值观来要求自己。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谁不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