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 当命运拐弯的时候(2 / 2)

刘桢装出这才发现他的样子,一本正经道,本来,你来我是肯定要跪的,可是我经常听你说做事情要认真,不要三心二意。我专心磨石头,就不敢开小差,还真不知道您老人家来了。

曹操一下子被噎着,只好干咳一声指了指石头,转移话题:这个石头怎么样啊。

刘桢心里哈哈一笑,想这个可以放出口恶气了,答道:这块石头,是从荆山最高远险峻的峰顶采来的,外面有五彩的纹样,里面是和氏璧一样的宝玉,磨它也不能让它更加晶莹,雕刻也不能让它更加漂亮,只因为它美好的外表、坚贞的气质浑然天成,改不了!

曹操自然发现了刘桢话里自比的意思。曹操也是个浪漫的人,刘桢这样一番话反倒是让他动容了。有时候是一物降一物,刘桢不晓得曹操惩罚他的策略,干脆就凭着一股子傲气愣到底。可是这种任你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反而很对曹操的胃口。最后,曹操放了刘桢。

刘桢出来之后,在曹丕与曹植为了储位竞争而关系越发紧张的时候,给曹植做了平原侯庶子。此时曹丕虽说做了太子,可是曹操却插手为曹植找帮手,蓄意在两个儿子之间找平衡。曹操陆续为曹植抢来了邢颙、邯郸淳等既有资格,又有才华的能人。刘桢刚被放出来就被作为砝码加给了曹植,足可以看出在曹操这里刘桢也是可以左右比赛结果的能人之一。可是刘桢这里却并不好过:

本来,他是五官中郎将文学掾,和曹丕共事一场,私交也不错,却在丕党和植党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跑去做了平原侯庶子,怎样对曹丕交代呢?怎样面对他那些正帮着曹丕,恨不能整死曹植身边每个人的旧同事呢?

麻烦比他预想得更多,曹植府里也有复杂的争斗正瞄准他。曹植府的家丞邢颙是个资深老官,做过司空掾、丞相门下督,和曹操关系铁。邢颙被曹操派过去给曹植做家丞,未必没有点替父亲管教儿子的意思,因而对曹植大概也比较喜欢指手画脚。文学青年曹植早受够这老古董,自然偏爱刘桢,不待见邢颙。结果,邢颙对刘桢怀恨在心。刘桢眼看着自己就要成为窝里斗的牺牲品,想了很久,写信给曹植说,“为上招谤,其罪不小,以此反侧。”——他怕曹植被他爹骂,怕自己获罪,以致于睡不着觉。采石场的经历到底让他再也不是那个仗气恃才,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刘桢,他后怕了。再进一次采石场,不知道能不能熬出来。刘桢慢慢开始学着妥协,在政治斗争渐趋白热化的建安十六年,做人做事都谨慎起来。

和所有恃才傲物的年轻人一样,刘桢性格里疏朗的棱角慢慢被际遇里的惊涛骇浪磨平,显现出一种内敛、深沉,甚至小心的气度来。后来他写诗,不小心就会流露出一点孤独,比如“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他亦爱写些深秋寒冬的景色,看他这首写给曹丕的《赠五官中郎将之三》: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

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

明灯曜闰中,清风凄已寒。

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

四节相推斥,岁月忽已殚。

壮士远出征,戎事将独难。

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

你实在不能从中看到那个耿直又高傲的刘桢,他像是“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的阮籍,一腔的忧愤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他渐渐可以理解一些原先被慷慨直率的性格所忽略的人生悲苦:壮士出征,不知归时;清风寒露,独立中宵。他原先如江水一样率性奔腾的命运在这里拐了个弯,开始显示出人生之路迂回的本质。对着曾经可以毫无顾忌冒犯的曹丕,刘桢的诗句里透出一种深刻的悲哀,一种岁月忽已殚、往事难再回的感慨。

然而我私下里最喜欢的,觉得最能代表刘桢的还是《赠从弟》中的一首:

亭亭山上松,

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

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

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

松柏本有性。

半辈子的跌宕起伏都经历了,可是轮到他对自己的为人处事作总结,轮到他以此来劝慰堂弟的时候,刘桢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嶙峋高蹈的气节。青年时候的脾气容易被后来的遭遇磨损,却更改不了,那是一种最无意识又最深刻的记忆。好像周邦彦年少时并不在意的“纤手破新橙”,却在多年的漂泊之后突然涌现在眼前,直击灵魂。

刘桢也一样。他的心里总还是记着那份年少时养成的高傲:虽然寒冷,但松柏傲霜斗雪的本性是改不了的。是一种习惯,不自觉间就显露了出来。

这首诗,虽然没有什么修饰,甚至看着有些简陋,然而南朝著名的评论家,《诗品》的作者钟嵘给他评了一个上品。钟嵘是一个很苛刻的人,曹丕到他那里都只能拿中,曹操还拿了个“下品”。然而刘桢在他看来,却是上品。

大概,经历了风霜雨雪和人生坎坷之后的不屈,永远是人所钟爱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