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贵而刚烈的死法(2 / 2)

王沈、王业交换了一下意见--这个小屁孩要作死,我们不能跟着一起死。二人决定立即出宫,向实际的bigboss司马昭报告,并要拉着王经一起去。

王经?留下一句话: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去吧。

虽然都姓王,有的人是道德小王子,有的则是政治攀附海王。王沈、王业二人弯着腰小碎步一溜儿烟的跑向了司马昭的大将军府,王经则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的回了家。三王去向殊途,也最终走向了不同的人生。

五更过后,天色微亮,曹髦顶盔贯甲,率领一帮乌合之众,包括殿中的卫士、洗衣的、做饭的,大约二三百人,乱哄哄的冲出宫,直奔司马昭府第而去。即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刚出宫,就碰到了司马伷。

曹髦毕竟是当时组织上任命的合法意义上的皇帝,再加上司马伷本人生性比较纯良,皇帝一声吆喝,把司马伷呵斥退了。

曹髦继续带着乌合军走到南阙,这时,又围上一支数百人的正规军。

刚把司马伷呵退的曹髦信心十足,故技重施,挥剑冲这支挡道的队伍厉声喊道:哪个单位的,要造反不成?!

其实,曹髦早认出来了,这支队伍领头的是中护军贾充。三年前,也就是贾充老来得女那一年,贵为皇帝的曹髦还曾到访过他老爸贾逵的祠,下令整修以褒奖其忠义。

此时的曹髦,盯着志得意满的贾充,心中五味杂陈。中护军,掌管禁军、宿卫皇室,东吴的周瑜、蜀汉的赵云、曹魏的司马师,甚至司马昭本人曾经担任过这个职位,其地位之重要性不言而喻。可见,贾充已是司马昭的铁杆心腹、当红炸子鸡。

虽然都知道曹髦是个提线木偶,但毕竟其龙袍在身,他这嗷的一嗓子,喊的贾充这边的人有些胆怯,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这时,贾充身边一个獐头鼠目的随从冒了出来,问:贾公,怎么办?

此人叫成济,处级干部(太子舍人,七品),安徽宣城人。宣城,产宣纸的地方。宣纸,光洁如玉,拿来用时是上等的书画工具,不用时,就是白纸一张,村头厕所没纸时还可以拿来擦屁股用。

面对曹髦的发问,贾充心里也正在发毛。这时有个人冒出来问这样的话,犹如一只随时可以遵照命令扑咬的狗,贾充顿时心里有了底,加上他在军中从事政工工作多年,极善做思想动员,随即大声对成济喊道:司马公养着你们,就是为了今天!这还用问吗?

处级干部成济听后,胆立即肥了一圈,二杆子精神一爆发,催马上前,一枪赏了正国家级干部曹髦一个透心凉。

曹髦,就这样以一种高贵而刚烈的方式,祭奠了自己家族的尊严。他,血管里还流淌着曾祖父魏武帝激腾的血液;他,是曹家子孙中唯一一个还能提得起刀剑的,还有不屈反抗的勇气;他,虽然只活了19岁,但依然在历史上留下了堪称骄傲的一笔。

按照中国属相理论,鸡兔同笼无交流,属鸡的人命中最大的克星就是生肖属兔的。曹丕属兔,被他赶下台的汉献帝属鸡。曹髦属鸡,而司马昭正好属兔。这……

人家曹丕逼汉献帝下台,好歹还娶了老刘的两个女儿,尊为老丈人(其实二人仅差6岁),为其保留了天子礼仪,使其得到善终。而我们这边倒好,直接当街把小曹穿成了糖葫芦。事发突然,司马昭闻报后也有些发懵,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紧皱眉头:国人民该如何看我?!(天下其谓我何)

司马昭的叔叔司马孚,更是踉踉跄跄赶往案发地点,抱着曹髦的尸体(首枕其股),当街嚎啕大哭。这是在演戏还是在砸侄子的场子?不知道。只知道七百多年后他有个直系后代,砸缸勇救了落缸儿童。没错,他叫司马光。

毕竟,篡位时机还不成熟,人,也都是要点儿脸的。

赶紧洗白。

世间万事都是守恒的,洗白自己,就要抹黑别人,在一黑一白中和之下,万事皆休。不久,郭太后(曹丕的皇后)下了一道耐人寻味的诏书:曹髦性情暴戾、不听郭太后教诲,太后曾有废帝之意,但幸亏司马昭求情才作罢。之后曹髦变本加厉,要谋杀太后和司马昭,本来就该死。太后要以平民之礼埋了曹髦,是司马昭、司马孚等上书,才“加恩以王礼葬之”。

一个有理想、有热血、有作为的青年皇帝,就这样在强有力的宣传工具之下,变成了无节操、无底线、无道德的邪恶、变态、弱智。

再来看看弑帝的直接凶手成济的结局。

一个不良的职场,大抵是由四类人构成的,那就是骗子、傻子、疯子和混子。骗子负责画大饼做动员,傻子在大饼的诱惑下拼命干,运气好的最终有了做骗子的资格,运气不好的一直傻干到疯,看破局的人则提前躺平成了混子。成济就是这个不良职场的傻子、疯子。

做大事不跟领导提前汇报,做好了也得挨整。司马昭通过官方媒体对外宣称,成济是“临时工”,谋害国家领导人完是其个人行为,与大将军府无关,然后以故意杀人罪、危害国家安罪、做大事不提前汇报滥用职权罪数罪并罚,判处成济死刑,立即执行,且,定性为结果加重犯,顺带夷灭三族。

还在家里痴痴等赏的成济,直到被抓捕,才如梦方醒,悔不早日做混子。他与哥哥成倅一起脱光衣服,跳上屋顶,高声喊冤,大骂司马昭背信弃义。抓捕人员不跟他俩啰嗦,张弓搭箭、弯腰跪地、瞄准仰射……

一阵箭雨后,这对疯子兄弟成了筷子兄弟,满身是杆儿,犹如一对空中仙人球。

你的生活,也许不是你想要的,但大部分都是你自找的。

告密的二五仔王沈、王业?各自升官。特别是王沈,直升至骠骑将军,其有个庶出的儿子,事后竟成了帝国北方最大的军阀,深刻影响着北中国的历史,这点后叙。不告密的王经?杀头,还顺带着他的老母亲。

王经这人,带兵打仗不咋滴,当雍州刺史时,曾被背水一战的姜维打的怀疑人生,幸亏邓艾救援才保住命。但从曹髦事件其表现来看,堪称三国时期的道德标兵。

当甲兵们擂开王经在洛阳的家的大门的时候,王经正在与母亲告别。母子俩简单回顾了一下王经的宦海沉浮:

农民出身,由于得到同乡、曹魏大臣崔林的赏识,进入仕途,成了副厅级干部-郡守。母亲担忧:我们是农家子弟,今天做到了俸禄两千石的大官,事情太过头了不吉祥,可以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人一旦得到升官的渠道,哪有到此为止这一说?王经继续努力,一路平步青云,正厅级(江夏太守)、副省级(雍州刺史)、正部级(尚书)。农家子弟,一步一个脚印,也一步一个坑。

江夏太守任上时,大将军曹爽命令其带着布绢二十匹和自己的亲笔信,出使东吴搞关系。王经认为此事儿对国家尊严是个损害,直接跑回了家。母亲问明缘由,大惊失色—统领兵马而擅离岗位,死罪啊!母亲将其扭送有司,暴揍50大板,直打的王经皮开肉绽、母亲老泪纵横。老母亲的这一举动可谓用心良苦--先自罚,也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曹爽没再追究。

雍州刺史任上时,蜀将姜维北伐,王经不懂军事,导致洮河之败,被背水一战的姜维打的怀疑人生,幸亏邓艾救援才保住命。

调任回京后,担任司隶校尉、尚书,当了5年的京官,刚过了5年的安稳日子,就碰上了这事儿,杀头的事儿。

自己杀头也罢了,还带上了一路为自己填坑的老母亲。王经心如刀绞,悔不该听母亲之言—咱一个农家孩子,也就到副厅级的福分,适可而止行了,再高了咱脸皮不够厚、心不够黑,撑不住啊。王经跪在地上,不住的向母亲磕头,只磕的额头稀烂、满脸是血。

母亲面不改色,扶起儿子,用袖子给儿子擦擦血:孩子,人孰能无死?只怕死的不得其所。为此事大家同死,有何遗憾?

没有比正直更富的遗产。正直无私,扬眉吐气,我不怕人,人皆敬我,就是天堂快乐之境。

6月初的洛阳清晨,还有丝丝寒意,行刑队押着王经母子经过街市,围观者渐渐多了起来,一脸懵逼纯粹看热闹的,知道内情炫耀宣传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一个中年男人拨开人群,扑倒在王经母子面前,嚎啕大哭。王经定睛一看,是自己的一个老部下--向雄,自己当太守时,向雄是秘书长(主簿)。

向雄跟王经,不止是上下级关系,还在工作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因为,二人脾气相投,都是著名的官场“杠子头”。向雄的直男特性,在之后的履历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恩人钟会因叛乱被杀,无人敢殡殓,向雄冒死为这个恩人收了尸;后为齐王司马攸归藩事件,固谏忤旨,直至愤懑而死。

钢铁直男的痛哭,感动了王经母子,也感染了整个围观人群,指指点点没有了,交头接耳停了,逐渐,整个街市哭声一片……

“经正直,不忠于我,故诛之”,这是司马昭的真实心理状态。然而,毕竟祸不及母,司马昭这事办的确实不地道,连司马炎都看不下眼。“故尚书王经,虽身陷法辞,然守志可嘉”,篡位后,司马炎赐王经之孙为郎中。

除了爱和善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值得炫耀。这是神州陆沉前少有的展现人性光辉的一刻,让我们暂且记住它,自此之后,无尽的黑暗即将来临。

曹髦挂了,司马昭又立15岁的曹奂为帝做傀儡,自封晋公、晋王。

权臣篡位,改朝换代,司马氏并非独一家。秦始皇灭掉六国,将六国国王集中圈养在咸阳,还很有温情。其余权臣篡位,大多是偷偷摸摸下毒、勒死旧皇,然后对外宣称废帝意外死亡。李世民大帝比较腹黑,不仅窃取隋朝家业,还给杨广办了个弑父、通奸、杀兄、幽弟的昏君大套餐,顺利抹黑杨广上千年,以证明自己推翻前朝的合法性。

然而,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宰皇帝的,司马氏是头一家,这也给后世带了一个坏头--之后的权臣篡位,杀起皇帝来毫无心理障碍。这也导致后世的历代末代皇室成窝成窝的被屠,比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家还惨。

若干年后,东晋明帝司马绍与重臣王导聊天,谈及司马氏夺得天下的过程,琅玡王氏的杰出代表王导娓娓道来,说到曹髦之死时毫不避讳。司马绍羞愧的把头埋在床上“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结果,一语成谶:曹髦死后一百多年,有个刘姓权臣,有样学样,篡位后将司马氏斩尽杀绝。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自刘姓权臣杀绝司马氏后,陆续有杨坚杀宇文皇族等不仁道的血腥事件发生,即使是在当年号称“小中华”之一的越南(其余俩是朝鲜和日本),权臣陈守度(祖先福建人)甚至用活埋的方式将李朝宗室杀绝,幸存的李氏被迫改姓为阮,致使当今越南鲜有李姓。

一直到北宋,五百多年,中华才恢复不杀降王的君子传统。被骂成狗的北洋军阀,互相撸袖子干架时还知道贯彻愿赌服输的潜规则,谁打输了就下野做个逍遥的寓公,胜者绝不赶尽杀绝。五省联军司令大军阀孙传芳杀了个俘虏施从滨,破坏了这个诚信又有义的潜规则,被施的后人施剑翘刺杀于佛堂,社会一片叫好,施剑翘在汹汹民意下最终被特赦,新中国成立后还成了北京政协委员。最近91岁的戈尔巴乔夫逝世,勾起老王一段相关的陈年回忆:1998年,叶利钦亲自为末代沙皇一家举行国葬,并发表讲话:叶卡捷琳堡的屠杀,已成为我们历史上耻辱的一页。现在我们以安葬牺牲者的方式,为前人的过失赎罪,为无耻的犯罪忏悔,也为我们所有的人忏悔……

司马家族对中国诚信体系的破坏,不光体现在当街干皇帝上,早在高平陵政变时就发生了。年过七旬的司马懿,趁曹爽陪皇帝外出高平陵祭祀时,从所谓病榻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派预先豢养的死士们封锁皇宫、占领洛阳后,其实并非一定有胜算。特别是桓范从洛阳城出逃投奔曹爽,给曹爽出主意带上皇帝去许昌、号召天下兵马起兵勤王后,司马懿更是被骇得魂飞魄散,政变失败被灭族的风险陡然上升。然而,这个老小子玩了一个阴招儿,在中国诚信体系的基石上安装了一个定时炸弹。

什么阴招儿?洛水盟誓。

当时,人们普遍相信“洛神”的存在,对着洛水发誓,是一件异常神圣的事。当年绿林军首领朱鲔(音伟)杀了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兄长,拥兵自重。刘秀为招降朱,打消其疑虑,就对着洛河发誓绝无伤害之意。朱鲔相信誓言,率兵归降,不仅性命无忧,还最终拜将封侯(平狄将军、扶沟侯),子孙也跟着享尽了荣华富贵。司马懿抄袭了刘秀的作业,也玩了个洛水盟誓。曹爽相信了这个誓言投降后,结果却是被夷灭三族,成了被世人嘲笑的“服勾猴儿”。

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收回。诚信、誓言自此成为了笑话。据统计,2022年国法院受理案件数量3千多万件,其中民事一审案件若按600万件算,而不诚信问题导致的按一半算,一年至少有300万个不诚信的主体出现。记住,这仅是一年的量,而且,不是每个老百姓都从事经营活动或能产生诉讼纠纷的民事活动,也有很多遭受不诚信对待而忍气吞声不起诉的。

作为一名法官,我对司马家族报以深深的鄙视,若说他们是中华民族的罪人,过了吗?

再来看弑君的主使人贾充。成济由国家的正处级干部变成了“临时工”杀人犯,从共同犯罪意义角度分析,成济是实行犯,贾充应该是教唆犯,二人应是共同犯罪。成济落了个兔死狗烹,而贾充却被加封为安阳乡侯,增邑一千二百户,统领城外诸军,加散骑常侍。

这件事儿,告诉身处职场上的人们一个道理,大事之前要沉住气,水太深风太大,实力不行少说话。大事一般就是难事儿,位卑就别乱问话,一问话,回话派任务反馈的对象自然是你,你不上谁上?一旦上了惹出事儿,无论你是正处级还是正厅级,都会按需要变成“临时工”。

不服?

那如果你是成济,面对当时的情形,如何破局?

一是,听贾充的话,最后的结果是身首异处,诛灭三族,成了替罪株。

二是,如果不听贾充的话,那就有可能被当成不尊军令,当场能逃过,也难免被秋后算账。

三是,现场反正,帮助曹髦攻击贾充,拼了,拼一拼单车变摩托,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考虑到曹髦与司马昭的实力对比,胜的几率实在太低。

四是,成济上前送曹髦归西,哥哥成倅以为皇帝报仇的名义,大义灭亲斩杀成济,兄弟俩只有一个活下来享受富贵,传宗接代。然而,这……

都不行。仔细想想,只有一种破局的方式:大喝一声,双目盯紧曹髦旁边的随从,挺枪上前,然后突然晕倒。事后解释为中暑。什么?才6月初?那就是早上没吃饭,低血糖……

情商,历来是中国人最看重的技能,没有之一,但可能也是目前社会遇到的问题的最大的祸端之一。中式智慧,圆滑、中庸、和稀泥、难得糊涂、以退为进、太极推手、无为胜有为、明哲保身……,我们父辈们口口相传甚至无师自通的所谓的传统自保之术,几千年来永不消逝的情商波,对为获取生存空间的个人而言似乎无可指摘,但对一个国家的发展来说,可能就是一块重重的绊脚石。小人物可用此保身、致富,大人物用此可能会误国。一个八面玲珑的情商达人,和一个天生坦荡的担当达人,个人境遇和对社会发展的贡献,可能正好成反比。情商再高,永远比不过一块芯片和一剂抗疫良药的价值高。个中滋味,自品。

以后的进程,与本文关系不大,按个快进键:

263年,司马昭派大军攻入成都,灭亡蜀汉。

265年9月,司马昭也领了盒饭,享年54岁的他也没跟他爹一样成为岁月神偷,没熬到篡位时机成熟。篡位的接力棒,又交到其长子司马炎手上。

在篡位的接力跑道上,前三棒(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的优势太明显,第四棒的司马炎只管冲刺撞线即可。司马昭死后仅3个多月,29岁的司马炎就在贾充、裴秀(曹髦的“儒林文人”,呵呵)等人协助下,逼令曹奂禅位。司马炎受禅称帝,史称晋武帝,建元泰始,定都洛阳,是为西晋。

279年12月,西晋以贾充为大都督,率领六军伐吴,并于280年灭亡东吴,完成统一。至此,中国长达近百年的分裂局面结束。

公元前376年,韩、赵、魏三国分晋。656年后,魏、蜀、吴三国归晋。历史及现实,冥冥之中总有着某种联系和因果宿缘。

贾充为西晋的开国和统一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她女儿毁掉西晋的事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