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远远不禁有些紧张。
自上次京都一别,她已很久没有看到这具人偶了。
它的模样依旧邪气满溢。
大约是准备出手杀人的缘故,此刻它周身都氤氲着青黑的雾气——它是属木的,但它的木灵蕴和常人有显著不同。常人的木灵蕴生机盎然,呈通透的青绿色,它的灵蕴则是青中发黑,像死去多时的木头。
阴森、诡异。游走于阴阳之间。
人偶揭开瓦片,钻进了屋中。片刻后,一只小手探了出来,反手把瓦片合上。
桑远远左右环视,没有发现幽无命的身影——这个男人有心潜踪的时候,就像个鬼影子一样,以她如今的小实力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兴许他已经遁到屋子里拿偶去了。
桑远远思忖片刻,往主屋侧壁与院墙之间的夹缝里扔了一朵大脸花。
灵蕴细藤顺着墙壁爬上屋顶,攀着瓦片边缘,悄悄潜到了屋子里。
门后立着一扇中规中矩的山水遮挡屏,半透明的屏风上隐约映出一道高大的身影,便是站在主屋门口的路乐成。
桑远远环视一圈,透过灵蕴水光,并没有看见偶或者幽无命的踪影。
床榻前,还立着另一扇稍小一些的仕女屏风,将大半张床榻遮在后头。
桑远远操纵着灵蕴藤从屋顶垂落,勾住屏风一角,探出了尖梢。
凝神一望,桑远远吃惊不浅,暗叹这姓路的果真不是东西!
床榻之上,竟还躺着另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此刻正撅着红嘴,很不悦地玩自己的指甲。
只听屋门‘吱呀’一合,男人的脚步声在屋中响起。
是那个骗身骗心还骗命的路乐成回来了。
他绕过屏风,随手把披在身上的白袍扔到地上,大步走到床榻边,合身一扑,将榻上那名女子揽在了怀里,乖乖亲亲地叫个不停。
“她怎么这么烦!”女子不悦地推开了他,“前天来,昨天来,今天还来!你不是保证过,这个闵半香绝对不会再缠着你吗!她再来,你打她不就完了!”
“谁让你的男人魅力非凡呢?”路乐成扑住了她,摁住了腕,意味深长地说道,“柔娘,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担心,哪天我对你也像对她那么绝情吗?嗯?我要是打她、骂她,那还像个男人么?我若是那种人,那你也不会爱我了不是吗?”
“切,”女子眼泛秋波,道,“闵半香那种女人,哪里比得上我?路郎,你甩了她,选择了我,那是你有眼光!”
路乐成坏笑:“不错,我的柔娘天下第一!柔娘啊,万一那闵半香自己想不开,真做了什么傻事,她家里人要找我麻烦的话,你可得替你的好郎君我作作证——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缠着我,与我无关。”
女子道:“哼,不自量力,她也不想想,路郎这般的男人,是她配得上的么!癞哈嗼想吃天鹅肉,死了也活该!”
路乐成大笑:“不错,死了活该!”
说罢,毫不留情地动作起来。
屋梁上,缓缓探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桑远远心神一动,望向上头。
只见一张惨白的小脸从漆黑的房梁边上探了出来,阴森诡异,脖颈上挂的那串琥珀念珠轻轻敲击在木梁上。
“笃、笃。”
床榻上,男人正卖力地动作着,女人眯着迷蒙的眼,茫然的视线渐渐循着声音寻向了屋梁……
偶缩回了木梁后面。
半晌,一只小小的手伸出来,把垂在木梁边上的一小片衣角‘嗖’一下拽了回去。
桑远远:“……”这动作,怎么看着有点可爱的样子?
那对偷情男女压根不知道已被追命阎罗盯上了,两个人大呼小叫,在被褥上面滚成了一堆。
桑远远操纵着灵蕴藤,顺着木柱往梁上爬去——她的心神只能凝聚在藤尖尖。
到了柱与梁的交界处,蛇一般的细藤尾梢悄悄眯眯地攀住横梁,向上一蹿!好巧不巧,人偶恰好手足并用爬了过来,一偶一藤,忽然就望了个对眼!
双双吓了好大一跳!
灵蕴藤猛然向后一缩,绕了两个圈圈。偶张大了嘴巴,身体倒仰,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瞪成了铜铃。
此刻,它双膝跪在梁上,两只小手也扶着横梁,这姿势一摆,活脱脱就像另一只短命。
这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双双在无声地尖叫。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藤和偶一起慢慢地转过头。
就见一道黑色人影像蝙蝠一样,蹲在另外一道横梁上。
幽无命似笑非笑,眯眼望着这一偶一藤。
偶愣了下,旋即,满头看起来柔柔顺顺的黑丝‘刷’一下在脑后竖了起来,它手足并用,倒退着,‘噌噌噌’就向外逃。
动作快极了,小手小脚拼命挥动,活像一只逃命的蜘蛛。
幽无命唇角挂着冷笑,紧随其后,像一道夺命的阴影,追着偶,从横梁上方掠了过去,眨眼之间,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已掠过了门前的山水屏风,只在那半透明的屏风上面留下了追和逃的影子。
桑远远伸了下藤,发现自己的速度远远跟不上他们两个,便干脆撤去了花和藤,从树梢间望了出去。
只见幽无命一步踏出主屋,轻易就追上了偶,他冷笑着,姿势利落地一抄,就把偶抓在了手里。
他懒洋洋地立直了身体,单手拎着人偶一条小小的木腿,任凭它像一尾鱼一样,在他手里挣来挣去。
它的嘴角咧向下方,呲出小尖牙,一双黑眼睛又凶又伤心,挥着两条胳膊,身上黑雾乱冒。
幽无命唇角噙着冷笑,手一扬,卸下了人偶的胳膊,然后把它随手甩来甩去。
断了胳膊的偶,就像一只拨浪鼓,两条胳膊‘咚咚咚’击打着前胸和后背,看起来可怜极了。
桑远远抱着树干滑了下去,落到院中,疾步走到了幽无命的身边。
“你别欺负它……”
话音未落,就见那只疯狂挣扎的人偶曲起了小腰,‘嗷呜’一口薅住了她的手。
钻心的疼。
二人一偶都愣住了。
桑远远低头一看,只见人偶两只黑眼睛里冒着凶光,那模样又可怜又委屈又生气。
它恨恨地,又薅了一下,力道倒是减轻了许多。
桑远远立刻就扁了嘴,鼓起脸颊,眼眶迅速发红。
比它更委屈更可怜更生气!一百倍!
幽无命和偶都吓了一跳。
它松开了嘴巴,伸出木头做的小舌头,在她的伤口上舐了一下。抬眼一看,见她还在委屈,便再探出小木头,又舐了一下。
黑黑的眼睛怂得不像话。
桑远远:“……”
幽无命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桑远远手背的牙印上,神情顿时无比阴鸷,指骨一响,捏起了拳头。
“别,别伤它!”她扶住了他的手,“你都把它胳膊卸掉了,它当然要生气。”
一听这话,人偶顿时变成了一张彻彻底底的哭包脸。
她把它接了过来,放在地上。
人偶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幽无命手中逃走,便乖乖地摊开了两条小细腿,老老实实地躬腰坐着。
桑远远小心地拨开了它身上那件像袈裟一样的袍子,见它断了胳膊,只剩一条青黑色的筋状物连接着躯体和断臂。
她拿起那条小胳膊,把它接回伤口处。
手一松,胳膊又掉了下来。
人偶的嘴巴扁成了一条弯弯的线,眼角垂着,一眼也不看幽无命。
“怎么办?”她仰起头来,去问幽无命。
幽无命‘嗤’地一笑:“它活该。”
桑远远听到屋中传出一些动静。
想来是那对偷情男女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正准备穿衣出来察看。
“先走?”她问。
幽无命摆摆手,慢条斯理地向主屋踱过去。
人偶偷偷瞟了一眼他的背影。
桑远远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育儿机会,便绷起了脸,一本正经地对人偶说道:“幽州的人,都是他的人,要杀,也只能由他来杀。你发现了坏人,应该告诉他,由他来处理——在这里他才是老大!记住了没有?”
人偶呆呆地仰起小脸,看了她片刻,老老实实地点了下脑袋。
她再一次托起了人偶的小木胳膊,把它安回原处。
胳膊又掉了下来。
人偶垂下一双大眼睛,看着断掉的胳膊,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桑远远瞅着这只小哭包,只觉着心头诡异地涌动起一阵心疼,仿佛有什么力量在蠢蠢欲动。
思忖片刻,她聚起了全部精神,定定盯住断臂的接口,道:“蝴蝶花!”
心头那一股奇异的冲动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灵蕴攒动,聚向人偶。
只见一朵紫色的蝶状小花忽然出现人偶的小肩膀上,一边翅膀扣住了它的胳膊,另一边翅膀扣住了它的肩膀。
蝴蝶花双翅一合,人偶的胳膊被钉回了身躯上。
桑远远眼睛一亮。
凝神片刻,她继续招出了下一只蝴蝶花。
很快,一圈儿小紫蝶把人偶的左边胳膊接了回去,严丝合缝。
人偶惊讶地动了动胳膊,偏头看着那些漂亮的蝴蝶花,黑眼睛里渐渐亮起了喜悦的光。
“还有一边。”
她刚捧起人偶的右边胳膊,忽听一声‘吱呀’门响,路乐成那磁性低沉的男声响起——
“你是什么人!胆闯私闯民宅!”
桑远远和偶一起扭头望去。
只见幽无命已走到了屋檐下,和路乐成面对面站着。
原本高大英俊的路乐成,和幽无命站在一处,立刻就散发出浓浓的猥琐男气质。
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