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水镇阴雨绵绵数天,冷风寒彻入骨。
季风铃一身旗袍,外衫罩着一件雪白的绒毛垂着丝绦的外衣,她打了一柄伞,沿着早就看过许多次的路面一直走。
褚风每次离开李家,都会沿着这条路回家,她总是高高兴兴的来,再高高兴兴的回,季风铃总在暗处观察她。
褚家比想象中要破,破墙是才补的,墙根是泥砌的,一遇大水门前就是混浊发黄的泥浆。
木门上的门闩被拨响,季风铃紧捏住伞柄,望着门口。
褚秋一愣,面前站着个像从天上下来的人,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
季风铃:“我……”
褚秋不确定的问:“是季小姐吧?”
季风铃点头,轻轻一笑。
褚秋推门把季风铃带进屋,天冷了,屋里烧着炕,褚秋扶着肚子坐上去,回头时发现季风铃还撑着伞站在门口。
褚秋替季风铃收了伞,将伞立在门框,把人领进屋里。
褚秋:“我经常听小风说起你,虽然没见过,但觉得小风说的就是你。”
季风铃一愣。
褚秋:“小姐喝水吗?”
季风铃紧张的拉拽旗袍,揩掉手上的湿痕,接过褚秋递过来的碗。
褚秋捧着一个破口的瓷碗,给季风铃用的是边缘规整的好碗,她打量这个大小姐,想起褚风说的,画里的人出了画,袅袅婷婷站在她面前。
“下大雨了,我找不到小风,想去把屋后面的木材收起来。”褚秋望着阴沉的天说。
季风铃放下碗,拉拉褚秋的袖子,摇摇头又指着她的肚子。
褚秋微惊,“你看得出来?”
季风铃抿着颊边的梨涡,低头笑了笑。
褚秋笑容温柔的问她:“季小姐多大了?”
窗棂滴水,季风铃用手指接过一滴,在桌上写下十七。
褚秋笑容温柔,静静陪着她,从堂屋拿了毛织坐在桌边看雨织衣服。
毛衣打的领口偏大了,看起来不像是给小孩子穿的,季风铃盯着一直看。
褚秋笑着说:“是给小风织的,这丫头怕冷,不给织毛衣,入冬就要钻进我的被窝。”
季风铃听得一愣。
褚秋抿着嘴角,双眼蓄着光,星点闪烁着,说:“她今年说不要了,要把新衣服留给小侄儿。”
季风铃将旗袍拉皱,嗓子干涩吞咽一口清水都觉艰难。
褚秋想起褚风蜷在自己被窝里,嬉皮笑脸说怕冷,她失笑道:“冬天雷雨多,那么大的人了,还能怕打雷下雨?我知道,她是想阿爸阿妈了……”
“季小姐?季小姐!”
季风铃被轻摇两下怔然回神,才发觉褚秋正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
季风铃摇头,雨小了,她站起来笑着和褚秋道别。
褚秋:“雨太大了,再坐会吧,小风回来我让她送你。”
季风铃摇头,撑开伞,径直走向门口。
褚风回来了,她浑身淋湿了,担子两端是湿了水的干草。
季风铃愣在门槛处,两人相视缄默。
胆怯、顾虑、愤恨,褚风品不清楚自己的情绪。
“让开。”褚风冷冷的说。
季风铃举着伞柄,脚步急促跑下来,把伞全遮在褚风的头顶。
“我不要!”褚风说,挑着重重的扁担闯进了门。
季风铃抿紧唇,旗袍的裙边沾着黄泥水,伶仃立在风雨里。
褚风太阳穴轻微鼓胀,她心软了,卸下担子,冲褚秋说了一声,走出来闷头说:“我送你回去。”
季风铃要把伞给她,褚风转身回去取了蓑衣和斗笠。
褚风:“会穿吗?”
季风铃轻轻摇头。
褚风一把把她扯进门廊下,动作粗暴的给她戴上斗笠和蓑衣,摸到季风铃冰冷的手,她不自觉生气,说:“穿成这样……”
季风铃反手轻捏她的指尖,一瞬间便松开。
天边是斜织的细雨,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在田间的地埂上。
褚风脚程快,走在后面,季风铃脚程慢,走在前面。
褚风走一段路就停下来,静静看着季风铃走远,人影快消失时,她拔腿再拉近距离,反反复复。
季风铃从没回头,褚风失去追逐到并肩的勇气。
褚风把季风铃送回李家,不靠近了,只顿在门外。
季风铃迈步进李家,突然被褚风喊住。
“……季风铃,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褚风近乎痴望的看着她,“叫我的名字,我就原谅你。”
季风铃回首,头发半湿,发尾汲着水,看着褚风轻轻摇摇头。
褚风转身消失在雨幕,身后的人影模糊,河湾淌着黄泥水,冲刷过石壁,隔出一道跨不过的距离。
当晚,褚家的大门被人撞破,男人突然冲进来。
“坏了!”
“李家要查那个死了的女佣人!”
褚风蹭的站起来,褚秋脚步错乱跑过来,手里捏着一个精致的荷包,用力一掷。一纸信、银元和金子全摔在褚风的身上。
“混账!”褚秋从来舍不得打褚风,这是第一次,她恨不得打死这个脱胎襁褓,第一声不喊爹,不喊娘,却咿咿呀呀冲她叫姐的混账!
“小秋!”褚秋被男人搂进怀里安抚,“你的肚子。”
褚秋失控咆哮:“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糊涂蛋!我让你杀人!我让你……”
褚秋软在了男人怀里。
褚风倔强的立在房檐下,她弯腰把钱归拢到怀里,捡起那页半湿的信纸。
季风铃不爱说话,但有一手秀丽纤长的字。
“小风,对不起。”
褚秋咬牙,恨不得立即把这信纸撕烂,她攥皱,几乎揉烂,沉默之后又珍惜的把纸摊平,用衣角小心翼翼拭去上面的水珠。
——小风,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