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来之前,我们过得更苦。”立夏小声说,“也就是这两年,迎灯哥哥来了,我们才有人照顾,有人关心,有人给买新衣服,所以,我们都很喜欢迎灯哥哥。”
魏灵诉忽然想起遇见千忆的那天,小孩子踩着雪一拥而上,将千忆抱了满怀。出神半晌,他敏锐地抓到立夏话里的字眼:“千忆是这两年才来的?”
立夏忽然回头,认真地打量他一眼,转瞬又恢复温和神色:“对啊!迎灯哥哥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在院里长大的,他是十二岁那年来的,我听院长说,他原本的家庭好像很幸福。”
“那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有变故吧。”立夏的声音又小又轻,“不过,幸亏有那些变故,我们才能遇见迎灯哥哥。”
大夏天的,这话忽然听得魏灵诉后脊凉飕飕的。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这么想,其实我是希望迎灯哥哥过得幸福的。”
魏灵诉不知该说什么,也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只随口应了一声。
立夏低下头,近乎嗫嚅:“要是人人都能过得幸福就好了。”
魏灵诉抬起手,迟疑片刻,还是抚上立夏柔软的头发。
六点,准时开饭。魏灵诉也饿了,立夏顺理成章地邀他留下来吃饭。清明第一个下楼,一见魏灵诉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他近乎激烈地抗议,见立夏坚持,还赌气不吃直接回了楼上。
“你别理他。”立夏在魏灵诉面前摆下碗筷,“饿了他自然会下来的。谁受得了饿呢?”
其它小孩陆续来到食堂,魏灵诉坐在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中间,格外拘束。
他闷着尝了块肉,咸香的口感直接在口中炸开,真的相当好吃。
他抬眼,恰巧和立夏对上目光,对方冲他笑:“好吃吧!这是迎灯哥哥晾的腊肉,去年冬天晾晒的,就是你来的时候。”
魏灵诉点点头,没想到这倒打开了其它小孩的话匣子,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和他介绍迎灯哥哥做饭有多好吃。
魏灵诉笑了:“你们是真的很喜欢他。”
离他最近的小孩立即问:“那你呢?那你呢?”
“我?”魏灵诉顿了顿,忽然绽开笑容,“我啊,普普通通吧。”
那小孩很大地切了一声:“骗人。”
饭后,所有小孩像排着队的小仓鼠,整齐有秩地挨个洗碗,魏灵诉也入乡随俗,排在队伍最后认真地把碗洗干净——这还是他记忆中头一次自己洗碗,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时间快到八点,千忆还没回来,但魏灵诉也不敢等了,他妈一般九点半到家,他得抓紧回去。
立夏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上了的士,临走时,他忽然想起什么,魏灵诉立即降下窗户。
立夏:“你要是有空,可以试试周一过来。周一清闲,有时候他会回来的早一点。”
……可周一晚上他有补习。
魏灵诉苦笑着,还是应了下来。
到家,正巧九点。进大门之前,魏灵诉抬头望了五层一眼,一片漆黑。
那是他母亲住着的楼层,还没开灯,说明她还没回家。
魏灵诉松了口气,他轻手轻脚开门,大门刚打开条缝,就听见客厅里厉声传来一句:“去哪儿了?”
是他妈妈的声音。
魏灵诉拖着步子进去,只见魏夫人抱着狗坐在沙发上,又问了一遍:“去哪儿了。”
“去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魏灵诉答,“小组作业。”
“和谁一起?”
魏灵诉说了两个名字,这两人和他关系不错,他也提前打了招呼,应该没问题。
啪一声,入学时的新生花名册被甩在大理石茶几上,上面有所有学生和家长的联系方式。
魏夫人近乎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打电话。”
她盯着魏灵诉拨通花名册上的电话。
“嘟……嘟……”两声忙音之后,电话被接起,熟悉的音色在那头喂了一声。
魏夫人使了个眼色:“问。”
魏灵诉只得硬着头皮:“海宁,我今天回来晚了,我妈有些担心,她让我问问你,今天晚上我们是不是在一起做小组作业。”
话里话外,他给的暗示都很充足,他也提前和海宁打了招呼,应该没问题。
魏灵诉竭力给自己安心,谁知,电话那头居然是无尽的沉默。
“诉诉。”漫长的等待后,海宁终于开口,“……你妈妈找到班主任,又通过老师和班上所有人打过了电话。你……你还是说实话吧。”
电话咔嚓挂断,留下无尽忙音。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魏夫人这才悠悠开口,“去哪儿了。”
魏灵诉捏着话筒的手几乎在发抖——她早就知道。她不仅知道,还搬来班主任,更骚扰了他所有同学。
“诉诉。”魏夫人的语气忽然缓和下来,“妈知道你心地善良,妈妈也一直和你说要多交朋友。但诉诉,你也要知道,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你和那群福利院的小孩,你们很不一样。”
魏夫人停下来,像在等待他的回答。
见他没反应,魏夫人的声音又冷下来:“以后不许和他们接触了。那里面脏兮兮的,不知道有多少传染病。从今天起,我会亲自去接你。”
她顿了顿,重重补了两个字:“每天。”
但那一刹那,魏灵诉只剩下一个念头。
越不让我去,我偏要去。
魏灵诉下了决心,但魏夫人的决心也不小,她真的从第二天起,无论多忙都雷打不动地来接魏灵诉。
魏灵诉试过故意找老师请教问题、藏起来、装病,最终都被他妈抓回去,还得在车上做汇报,不止学习,连和谁说了什么话都得汇报。
夏去秋来,魏灵诉升上初二。
他所在的学校是全国知名的私立高中,从幼儿园一直包揽到高中,高中毕业后,可以选择升入集团在国外的大学,或者考取其他世界名校。
返校当天,魏灵诉一下车,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即停即走,不要堵在路边。即停即走……”
原来,隔壁建了好几年的公立高中终于完工,今年是开学第一年。
和庄重、沉默的私立学校不同,公立高中门口有挥别的有不舍的,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个喇叭,不断循环催促停着的车辆快点走。
“这可真荒谬。”身侧传来句英文,一名穿着精致私立中学制服的女生刚下车,厌恶地翻了个白眼,“以后有的受了。”
开学后,两家学校大矛盾没有,小摩擦倒是不断。比如每天上午十点,私立高中刚开始第二节课,公立高中的大喇叭准时嚷嚷“第二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现在开始!”
每个月第四个周五,私立高中搞家庭日,公立高中的学生代表总会来抗议他们太大声,影响正常上课秩序……等等等等。
两边校长沟通过后,境况也没见到改善,学生间的矛盾更是愈演愈烈,脾气爆的还能隔着两校的栅栏吵起来。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对魏灵诉来说,是紧张、繁乱的。国外的数学建模大赛比赛在即,他们小组的模拟赛趁机不理想,正聚在空教室里复盘。
正讨论着,忽然一阵激昂的音乐:“迎面走来的是高一一班代表队……”
身边坐着的孙凌咔嚓一声捏断了笔。
魏灵诉站起来关上窗户,噪音被隔绝大半,像透过闷闷的罩子冲他们耳边喊。
他坐下,重新理思路:“这次模拟赛,还是输在分工上,建模的写代码的混成一团……”
“金秋十月,他们迈着矫健的步伐,肆意挥洒青春,这就是高一三班代表队……”
魏灵诉揉了揉眉心:“模拟赛用到的算法更难一些,大家还是不要失去信心——”
“加油,加油!这是我们高一四班的健儿们……”
“我受不了了!”走廊上传来一声大喊,应该是和魏灵诉一样,留下来准备国赛的学生,“我要去找对面高中抗议!他们没有任何权利在周六扰民!有没有人和我一起的!”
走廊上登时一阵沸腾,孙凌立即站起来:“我去。”
“别。”魏灵诉劝道,“我们先以复盘为主好么?你如果实在受不了,我们可以去校外找个咖啡厅。”
“明明扰民的是他们,凭什么我们要向他们让步?”孙凌不依不饶,“况且,我是八年级学生会副主席,这事我不出面,谁出面?”
孙凌固执己见,很快加入了走廊里浩浩荡荡的队伍,魏灵诉担心她出事,只得跟了上去。
十几个人刚走到门口就被保安拦下来,孙凌傲气十足当下和他们吵起来,魏灵诉忙着打圆场:“我们是隔壁学校的学生,来这里不是为了挑衅的,只想和校方沟通广播音量的问题,要不你打电话请示一下?”
魏灵诉生得白净,说话有条不紊,和周围闹翻天的人一对比,简直像散着圣光,保安立即接受他的建议,正捏着电话向上请示,孙凌竟趁机冲了进去。
她一路横冲直撞,直奔主席台,这事要还在学生内部就还好,扯上老师就发酵大了,魏灵诉拦住她:“我们先找学生代表沟通,不成再找老师。”
说完他转向旁边的学生,问负责人在哪里,头两个被孙凌的气势吓得落荒而逃,第三个听他们要找学生会主席,随手一指:“那边人最多的。”
“……哪边?”魏灵诉没看清,正在确认,操场一端热烈欢呼起来。
那是撑杆跳的场地,人山人海间,忽然破出一道矫捷的身影,倒立着在蓝天上划下弧线,就那么一晃而过的影子,魏灵诉一眼认出了那是千忆。
至最高点时,千忆掠过阳光,全身肌肉绷成漂亮的形状,宽松的校服滑落,露出结实有力的腹肌。那一瞬对他的冲击太过深刻,甚至被拉长成了逐帧慢放的效果。
上帝啊,他好像踩着太阳。
落地,惊起一阵欢呼。
周围人在沸腾,操场上的男生在欢呼,连魏灵诉他们都忘了来这里的目的,愣在当场。
然而下一刻,魏灵诉忽然攥紧了拳。
人群外围,一位姑娘虔诚地握着瓶矿泉水,瓶身贴着粉色的心形便签,惴惴不安地望向千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