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覆在纪柠抓着衣摆的指尖上。
“我没有让你一下子、就改。”
“你要是想吃……”
……
纪柠的眼睛突然就亮了。
唉
吃自助的时候,纪柠果然开心了不少,这边儿自助餐贵有贵的道理,红烧肉做的简直跟家里妈妈做的一模一样,还有各式各样的甜点。
徐听眠陪着她坐在对面,徐教授一直吃的不太多,所以其实在心里是不能深感同受对美食没有办法抵抗的感觉。
但是他看着一个泡芙接着一个泡芙往嘴里塞的纪柠,
因为吃东西终于开心起来的纪柠,
一路上,问她什么话都提不起来精神、甚至有时候突然就开始哭的纪柠。
只是吃个东西,就能如此开心。
这十年来,她没办法和食物和解,所以就伤害了自己的身体,来让自己能开心一点儿。
徐教授感觉心里在滴血。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在可以感知世间冷暖的年纪,却只能通过摧残自己的身体,才能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一些……
一回到宾馆,纪柠就抱着她的小红书包,当着徐听眠的面,
进了厕所。
其实这些日子,纪柠坦白后,徐听眠也没机会见到纪柠做这个事情。
毕竟,碧山临海的房子,是纪柠家里的,纪柠没说,他也没办法强硬的让纪柠和自己继续住。
所以这大概,是两人挑开一切,纪柠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这样干。
徐听眠摸出一根烟,点燃,打火机擦了好几下,才凑准烟丝。他夹着烟去了阳台。酒店是复式的总统套房,外面还有好大一个花园。花园有迷你的泳池,清澈的水,天空倒映在方格水池底。
身后的洗手间,隐隐约约传来流水哗啦哗啦的声音。
不当着纪柠的面,徐听眠终于不用克制情绪了,他把烟捏在两指间,手撑在栏杆上,低着头,
用力、咬着牙、压住嗓音,
大呵了一声。
“————————”
心脏仿佛被人用东西捅穿。
那可是他的纪柠啊!!!
他读大学的时候,他的那个酒鬼舍友,为了追求极致把自己灌得烂醉、经常灌进医院洗胃的男人,徐听眠陪着去医院见过酒鬼被洗胃好几次。
舍友长期糟践身体,几乎所有疼痛都无所畏惧,
而面对不得不去的洗胃,却每次都要抓着医生的白衣大褂,鬼哭狼嚎“Daddy,I?love?you!Oh!No!Please!!!”。
他舍友那么能忍疼痛的人……
纪柠……
整整十年啊!
手里的烟一下子掉在了地面上,熄灭。
男人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往后用力一捋,似乎冷风吹着他的脸,让他跟着疼痛,那么他心里的难受或许就会减轻一些。
纪柠浑身轻松地从洗手间推开门,
手里依旧抱着那个小红书包。
她站在玻璃门边,突然就看到,徐听眠撑着胳膊,在阳台,
背对着他,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是。
脚底,是一根还没抽完、刚刚熄灭的烟。
……
纪柠想起来忘记是谁说过的了,徐听眠不沉溺烟草,但是若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他就会抽上一两根,
缓解压力。
她让他,很痛苦吗……
纪柠忽然就感觉自己好罪恶,为什么还要去吃啊,为什么今天上午还要去吃那顿自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了!
她一下子就蹲在了地上,抱着书包,眼泪一颗颗往外涌。要是死了就好了,这样就没人会因为她那么痛苦……
徐听眠听到身后的衣服摩擦声音,他用拇指压了一下眼角,转过身来,
却看见,纪柠胳膊压着头顶,蜷缩在卫生间前的地板上。
徐教授立刻从阳台上冲进屋子里,纪柠哭的像是要断气,不敢大声所以只能隔一段时间突然剧烈闷咳一大下。徐听眠怕纪柠这样下去容易出什么事,将她囫囵抱了起来,直接带到二楼的床上,
“纪柠?纪柠?”
“纪柠!”
“纪柠!……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我不要去医院——”
纪柠缩着身子,突然吼道,“他们会把我当成一个怪物的,会把我当成怪物的……”
“好!好好!”徐听眠只能顺着她的话,安抚着她,
“我们不去医院,不去医院!”
“我以前,我以前……”
“我以前被送过医院……”
纪柠哭着说道,
“那些医生,当着我的面、当着好多好多患者还有其他医生的面,说我怎么还能这样,这不就是在糟蹋自己么,说不理解说我们这种人什么都不好。”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好,可是、可是,”
“我也不想啊!我们也不想这样!!!”
“可是减肥时候那种黑暗的日子,每天都想死的日子,还有更早以前,被全班同学嘲笑、做个课间操都没男生愿意跟我一排的日子,更不想回去啊啊啊啊啊啊!!!”
徐教授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眼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他拍着纪柠的背,
哽咽道,
“柠柠。”
“我们慢慢来、慢慢来,好吗?”
“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大概是这个社会对于女人实在是太残忍。
越来越追求白瘦幼,
铺天盖地网络的洗脑。
胖就是不自律,一胖毁所有,你都管理不好你的身材,你还能干什么?
纪柠跟着徐听眠来了大医院,去了精神科,
才知道,
原来,有太多的女生,因为身材焦虑,出现过或多或少和她相似的问题。
更大的医院,里面的医生真的不像是他们那儿的小城市十八线小医院,没见过世面。
可纪柠还觉得,自己这个模样,已经是所有减肥减出毛病的姐妹们中,最堕落且无可救药的一种。
徐听眠陪着她,先去看了心理医生。
“你不要怕。”徐听眠一直握着纪柠的手,纪柠整个人不太好,哭的大拇指往下半边的手都有抽筋。徐听眠就不断地给她反反复复揉着,细声细语告诉她,
“我们只是先来看一看心理方面的医生。”
“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你当成怪物的。”
“……”
医生是个很和蔼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他跟徐教授应该是认识的,见了面,还稍微说了几句学术上的话。医生坐在椅子中转了个圈,将手上笔放在桌面上,
很随和地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纪柠,以及紧紧握着纪柠的手的徐听眠。
他问纪柠,
“等会儿我们会进行一场对话。”
“不用紧张,我见过好几个像你这种情况的女孩子。”
“……”
“但有件事我还是想先和你确认一下。”医生拿起病例夹,在上面写着什么东西,随即道,
“我们的对话,纪小姐希望徐教授在一旁听到吗?”
纪柠低着头盯着地板砖的眸子,
突然瞳孔一缩。
“一会儿,我可能会对你问一些很‘残忍’的问题,这些问题,将囊括了你这些年催吐的全部历程,以及可能有些你自己因为逃避都选择性遗忘的片段。”
“请问纪小姐,你需要徐教授在旁边一同聆听吗?”
“……”
所有的历程啊……
包括,
它的开端吗?
……
“不要。”
“……”
“那好。”医生转身朝向徐听眠,双手一摊,
“那麻烦徐教授,等会儿我和纪小姐交流时,只能在外面稍等片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