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依旧是觉得心中的烦躁难以抚平。
突然,阮秋平好像听到郁桓在喊他。
阮秋平睁开眼,又听见一声呼喊。
原来他没有听错。
阮秋平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郁桓脚上穿着拖鞋,身上穿着单衣,脸色惨白地跑了出来。
看见阮秋平,郁桓松了一口气,他慌张的跑了过来。郁桓脸色苍白得要命,眼睛却红了一圈。
郁桓似乎想抱他,却不知道在顾忌什么,并没有动手,只是满脸不安地问道:“阮阮……你去哪儿了?”
阮秋平举起手中的水:“我出来买瓶冰水,怎么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离开了。”
阮秋平看着郁桓冻得嘴唇都有些发青,便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想什么呢?我怎么会突然离开。”
“我以为你讨厌我了。”郁桓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分明是笑着的,可是眼泪却忽然就掉了下来,他哑着嗓子说:“我以为……因为我对你做了那些事情……所以你讨厌我了……
阮秋平一见郁桓掉眼泪就心里软得不行,从小就是如此。
他慌忙伸手去擦郁桓的眼泪:“我不会讨厌你的,永远都不会,而且你刚刚是被开了光的红线影响了,现在已经没事儿了,红线已经被解开了。”
“红线……已经被解开了?”
阮秋平点了点头。
郁桓眼睛闪烁了一下,说:“阮阮……如果……如果我不是被红线影响了,是我自己主动对你做了那些事情……你是不是就会讨厌我了?”
“怎么会?”阮秋平说,“你对我做什么了?你什么都没有对我做。”
“可是我差点差点……”
“差点亲上我吗?”阮秋平笑了笑。
他忽然伸出手,捧住郁桓的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笑容温暖得不像话:“这有什么。”
郁桓伸手捂上自己的脸颊,朝着阮秋平笑了起来。
突然,一片白色的雪花落在阮秋平头上,郁桓伸出手仰头看着天空,笑容比雪花还要纯净:“阮阮,看,下雪了。”
阮秋平看着郁桓脸上干净明亮的笑,心中的不安一寸一寸扩大,几乎要将他吞噬。
天庭的晚上大多是晴朗的,阮秋平坐在书桌前,翻起那本厚厚的记录本。
阮秋平这才发现,前面十几天的记录里,司命每次批改都只会写一个已阅,从没有为他打分,也从没有写过任何一个评语。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阮秋平第二天下凡的时候,凡间正值盛夏,而且正好是郁桓高考日的前一天傍晚。
郁桓成绩向来稳居全市第一,考上全国最好的A大没有一点儿问题。
可即便如此,当郁桓提议要和阮秋平一起出去玩的时候,阮秋平还是拒绝了。
阮秋平敲了一下郁桓的脑袋:“想什么呢,高考生?明天就要考试了,今天还玩什么玩?”
“可我等了一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来了。”郁桓似乎是有些郁闷。
“但我年年都会来,高考却只有一次。”
“……不还能复读吗?”郁桓小声反驳道。
“你还想复读?”阮秋平眯起眼睛。
郁桓:“不是,我只是觉得一天不学习也没什么,不会影响我考试的。”
“越是到考试越不能松懈。”阮秋平在书桌上敲了几下,说,“开始学习吧,我就在这看着你,我想看看学习好的人是怎么学习的。”
“阮阮学习不好吗?”郁桓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
“学习不好就算了,只是有时候……别人说我做错了,我却死活发现不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数学题吗?”
“不是,是其他的东西。”阮秋平看着郁桓书桌上A大的照片,问道,“你为什么喜欢A大?”
郁桓抬头看了一眼照片,笑着说:“因为他是全国最好的学校。”
“只是因为这个吗?”
“这是最重要的原因,毕竟我也想要向一些人证明我自己。”郁桓顿了一下,看向阮秋平,“而且听说A大的学校里有一家很好吃的面包店,阮阮,你明年来的时候,我带你去吃。”
“好。”阮秋平有点儿期待。
郁桓坐在书桌前开始学习,阮秋平也拿了一本书坐在他旁边看。
时间静静地流淌。
窗外有蝉在鸣叫。
屋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阮秋平觉得一切都很好。
明明昨天天气还很晴朗,高考这天早上却忽然下起暴雨来。
阮秋平叫了一辆出租车去送郁桓进考场,没想到出租车却坏在了半路上。
不过还好,郁桓的考场离这里并不算远,而且时间很充足,不用担心迟到。
阮秋平和郁桓从出租车上下来,共撑着一把伞往考点走。
郁桓突然凑到阮秋平耳边说:“阮阮,我下个月就要满18岁了。”
阮秋平眼睛亮了亮:“那我下次来,你就成年了,到时候你就可以和我一起去喝酒了!我还没喝过这里的酒呢!”
“除了喝酒,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郁桓眼睛闪闪发亮。
“什么事情啊?”阮秋平很是好奇。
“明年你就知道了。”
郁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洒满了星光。
暴雨又猛烈了些,夹杂着狂风倾盆而下,硕大的雨伞被风吹的七歪八扭,几乎要完全遮挡住两人前方的视线。
雨点打在雨伞上,噼里啪啦,很是嘈杂。
“郁桓,你被淋湿了吗?要不我们再找一辆出租车吧!”
阮秋平抬头看向郁桓,却发现郁桓的脸色顷刻间变得一片惨白,瞳孔也在瞬间紧缩,随着一声刺耳的急刹,郁桓突然伸出手,猛地把阮秋平推了出去——
暴雨声,刹车声,尖叫声。
鲜血被水流冲散,变成一条红色的河。
“哎,听说是高考生,怎么这么倒霉,刚好在这一天发生了事故。”
“那么宽的一条路,百米内就这俩人在路边走着,怎么就能刚好撞到呢,真可怜啊……”
手术室旁有两个护士在窃窃私语,看见阮秋平走了过来,慌忙止住了声音。
阮秋平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鲜血滴在地上。在医院的白瓷砖上留下一滩粉色的水渍。
他身子都在微微的颤抖着,右手的手臂颤地更为明显,手环已经被石块砸地扁了下去,手腕上也留有一道长长的划伤,鲜血将手环腐蚀得焦黑,紧紧贴在他的皮肉上。
他当时想用法术治疗郁桓,可他微弱的法术对郁桓的伤势无济于事。
他想砸开手环,用全部的力量去救郁桓,可却砸不开手环。
他割破手腕想用自己的鲜血腐蚀手环,可是也失败了。
阮秋平是第一次如此明确地知道,他自己是一个多么的无能的废物。
手术室门被打开,医生走出来告知情况。
阮秋平慌忙赶了过去:“……医……医生……怎么样?”
“病人的情况很不好,腿部有感染和组织坏死,必须进行截肢。”
阮秋平呆在原地,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颤颤巍巍地说:“……不对,不对,你再看看……这样不对……他……他不是一般的人,他一直运气很好的,他不可能遭受这种事情……”
“你说郁桓运气好吗?”
随着一声嗤笑,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突然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
是郁樊。
郁桓的弟弟。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运气怎么会好?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厄运灾星就是因为煞气太重,气运太糟,才会从小就被我爷爷从家里赶出来了吗?”
阮秋平浑身都僵住,像是几十道天雷齐齐朝着他劈了下来。
“不喜欢。”
“那我叫你什么?”
“我觉得你叫我哥哥就挺好。”
现在吉神不叫他哥哥,他以后还有什么机会听见吉神叫他哥哥?!
“可你已经有妹妹叫你哥哥了,我便不想与你妹妹叫一样的。”小郁桓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叫你哥哥,我还不如叫你平平,叫你秋秋,叫你阮阮……”
小郁桓脚步一顿,扭头看向阮秋平,眼睛都亮了亮:“阮阮好听,我叫你阮阮吧!”
阮秋平眯起眼,阴恻恻地说:“欠揍吗?”
“阮阮阮阮阮阮!”小郁桓大喊了几声,便笑着跑开了。
阮秋平跑上去追他,快追到的时候,小郁桓却忽然伸出手,紧紧牵住了阮秋平。
小郁桓依旧在奔跑,跑得很快,他眼睛缓缓闭住又睁开,他似乎在看着前方,却不知道具体在看什么,他好像有些茫然,却也有些期待,他像是一只刚飞出鸟笼的鸟儿,不知道该飞往哪里,但从笼子里出来了,总归是开心的。
阮秋平偏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紧小郁桓的手,一同向前跑去。
拐了一个弯,前方是公交车站。
车站旁边正停着一辆天蓝色的公交车,似乎正准备离开。
小郁桓又加快了速度,在车门关闭之前,拉着阮秋平挤了上去。
阮秋平抬头看了一眼车窗上陌生的地名,喘着气问道:“……要去哪儿?”
小郁桓跑的脸颊都红通通的,他喘着气稍微休息了几秒,然后也抬头看了看车窗上的标志,摇了摇头:“我也……我也不知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擦掉了脸颊流下来的汗,然后他们对视了一眼,忽然就齐齐笑了起来。
“车费能投币,刷卡或扫码,一个人两块五,两人五块。”司机师傅提醒他们道。
等等……
阮秋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起自己在之前就把钱花了个精光。
就在这时,小郁桓从口袋里拿出了厚厚的钱包,里面全是支票和各种纸钞。
阮秋平从没见过那么多钱:“……你一小孩儿随身带着这么多钱干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小郁桓本来是要去参加宴会的吧,莫非人间的宴会主题是撒钱?
“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小郁桓拿出一张纸币,说,“我只是带够了不管你在哪里出现,我都可以和你一起去玩的钱。”
“去哪里玩儿需要这么多钱啊。”阮秋平随便找了个空位置坐了下来。
“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玩呀。”小郁桓投完车费后,坐到阮秋平身旁,“你不在的时候,我想过很多种计划,想和你去海边捡贝壳,也想和你去山上看日落,想和你一起看电影,也想和你一起去吃大餐,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和你做。”
“但我们现在没有去捡贝壳,也没有去看日落,只是坐在一辆不知道开往哪里的公交车上,也不知道会在哪里下车。”
“可是这样也很好。”小郁桓把车窗打开了一个小缝儿,冬日的风吹了进来,带来了清新无比的空气。太阳已然下沉,但西边却被浇染上一片温柔的蓝紫色。
小郁桓和阮秋平一同看着这片漂亮的天空,说,“我觉得现在比去海边比去山上还要美好,和你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都很好。”
小郁桓把窗户关住,转头看向阮秋平,眼里清透得像是映了光:“阮阮,你应该还能在这里待29个小时左右,29个小时,很长的,我们能干好多好多事情,我们明天甚至有一整个白天和大半个晚上……算一下,现在是下午七点,我们可以晚上十点再睡觉,然后明天早上起早点,刚好能够看日出,阮阮你听说过飞井桥上的日出……”
“那个,小郁桓……”阮秋平打断他,挠了挠头说,“没有二十九个小时了。”
小郁桓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问道:“什么?”
“我其实早上就来了,但见你去木屋里睡觉了,就没打扰你,所以现在准确地来说……”阮秋平低头看了眼表,说,“还有二十个小时零十分钟。”
小郁桓整个人都怔住了,呆呆地说:“也……也就是说……我们明天也没有一整个白天了,也没有大半个夜晚了……你明天下午三点十分就要走。”
阮秋平点了点头。
“你……你…你来了,为什么不喊我呢?”小郁桓眼眶都红了。
阮秋平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小郁桓反应这么大,只好说,“我听说你很困,觉得你在睡觉就没打扰你,而且也没多久,只是少了八个多小时……”
“不是少了八个多小时,是少了八个小时五十分钟,四舍五入就是九个小时,再四舍五入就是十个小时,你一年只出现三十个小时,却告诉我少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不算什么……”小郁桓声音越来越小,嗓音都带着些哑意,似乎十分委屈,“而且我也不是在一直睡觉,明明喊我一下我就出来了……”
说着说着,小郁桓就不说话了,只是把头偏过去,去看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空。
阮秋平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小郁桓,突然,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睁圆了眼睛,震惊地问道:“小郁桓,你哭了?!”
“……没有。”小郁桓抹了把眼泪,闷声闷气地说。
阮秋平伸出双手把小郁桓的脸庞掰过来,小郁桓的眼泪就落到了阮秋平的手心上。
阮秋平一下子就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赶紧伸手去给小郁桓擦眼泪:“别哭了,你怎么还哭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小郁桓移开阮秋平的手,声音低低的,也哑哑的:“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我只是很后悔……我不该睡觉的,我今天早上如果没有去小木屋里,就不会……”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城画夜街,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阮秋平听到车内的提示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透过车窗,只见不远处便是一条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街,里面似乎有游乐场,也有路摊游戏,有卖衣服的,也有卖小吃的,看起来十分热闹。
为了转移小郁桓的注意力,阮秋平一下子就把小郁桓从座位上拉起来,说:“这个地方看起来挺好玩的,我们去玩吧。”
小郁桓下了车之后依旧没有从难过的情绪中抽身出来,仍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阮秋平蹲下,捏了捏小郁桓的小脸,很温柔地开口说:“小郁桓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浪费和我在一起的时间?”
小郁桓点了点头。
“可是你已经难过了十分钟了,如果我们把这十分钟拿来玩,就可以玩两趟海盗船了,那你这样算不算浪费时间?”
小郁桓眨了眨眼睛,他眼圈儿还是红色的,睫毛还是湿润的,可此刻,他却伸手又抹了把眼,手放下来的时候,唇角就浅浅弯了起来。他声音仍带着些沙哑,眼睛却缓缓变得清明坚定。
“阮阮……你说得对,我不能再难过下去浪费时间了,我们去玩海盗船吧。”
海……海盗船?
阮秋平看着那条摇晃的船,忽然感觉有点儿头晕。
海盗船刚开始动,阮秋平整个身子就绷紧的——他平常荡个秋千都会出问题,要是他的霉运带动整个游戏设备出了问题怎么办?
阮秋平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前方的扶手,可他抓着抓着就觉得扶手都摇晃了起来,身旁尖叫连连,阮秋平心脏也阵阵发颤。
天,这要是出了事,这可就是整整……一二三四五六七……整整三十七条人命!
海盗船停止之后,阮秋平仍觉得心口阵阵发紧。
这海盗船竟然比御剑飞行还要颠簸刺激,想当年,他刚开始练习御剑飞行,直接从半山腰掉下来。整个人倒挂到树枝上,也没现在这么紧张。
“阮阮……”小郁桓忽然喊他。
阮秋平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从始至终都抓着小郁桓的手,将小郁桓的手都抓得青白了起来。
阮秋平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想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抓的小郁桓的手。
也许是他发觉得扶手开始晃动的时候。
似乎是看出来了阮秋平不太喜欢这种刺激的游戏项目,小郁桓便带着阮秋平去玩了好几个温和的游戏,比如说旋转木马,碰碰车,摩天轮之类,但阮秋平也不太喜欢摩天轮,似乎是很害怕他们从天上掉下来。
听到这个理由,小郁桓忍不住笑了:“你怎么总是想那么多啊?”
阮秋平小声说:“倒霉的人总要预想到最坏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