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病已经到末期了,家人不愿意放弃最后一点希望,还带着她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大城市来看病,钱一把把地花,罪一天天的受,老太太自己已经觉得不值当了。
面对这样的凶徒,她也本能地觉得恐惧。
但本已经没几天可活了,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呢?
这辈子平平淡淡地活过来了,一手拉扯三个儿女长大,临了了,换个正当年纪的姑娘活过来,也值得啊。
宁舒英只有刚被劫持的时候无措了一瞬,之后便只有紧张没有恐惧。
——她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了,炮火硝烟血肉横飞的景象她也经历过,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也不少,对这样的劫持,只在脑海中飞快地思考着脱身的方法,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蒙着一层薄膜,她无暇顾及。
但老奶奶让她愣住了。
她朝着老奶奶弯起唇角。
“没事奶奶,我不害怕。”
老奶奶的家属放声痛哭起来。
“都给我闭嘴!”
那疯子一声爆喝,显然对这样的场面预料不足,他暴躁地吼道:“谁再出头?谁再出头站出来让我看看?!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宰一双!”
困境之中他宛如囚徒,已经全然红了眼,周遭萍水相逢的路人,现在看在他眼中,已经如同有生死之仇,不共戴天。
刚刚开口的那个吕医生的同事推了推眼镜,向前走了几步。
一个陪护病人的护工,放下手里的脸盆,往前走了几步。
还有一个放射科来串门的护士,一个刚刚看完病的病人,一个给护士站送外卖的外卖员。
还有许多人。
他们向前一步,两步,三步,无形之中,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将野兽困于其中。
“怎么了?”
就在走廊里气氛沉凝的瞬间,劫持者身子右边,胸外科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了。
有人端着水杯走出来。
她大概是刚刚小睡了一会儿,齐肩的短发略微纷乱,但精神不错。
那疯子骤然受惊,一刀就朝门口的人划去。
“——小心!”
一时间尖叫声提醒声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怎么会有人这么不小心、这么摸不清情况啊?!
——虽然只不过是五分钟的工夫,可外面走廊上刚刚又是尖叫又是怒吼,怎么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刚踏出门一步的人微微后仰,美工刀的刀尖几乎就贴着她的鼻尖掠过。
劫持者拉拽着宁舒英,飞快地退后了半步。
宁舒英的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
“有诉求就好好说嘛,做什么动刀动枪?”
女人淡淡道:“你放开她,她一个实习的,你就是把她杀了,医院能赔多少钱?”
她又指了指旁边的人。
“这个,来看病的,医疗费把家底已经掏空了。”
“那个,他自己是护工,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要养活,兜里半分钱没有。”
“哦还有胡医生,他刚转住院医师两年,房贷一个月八千多,钱包比脸都干净。”
众人:???
她侃侃而谈,而且嘴损,仿佛对疯子手中的利刃视若无睹,还非常“客观理性”地和他分析起来了——
“这些人,你就算把他们的脖子上都架上刀子,也要不出钱来。”
她一手还端着茶杯,一只手cha在衣袋里,模样闲适。
“——我就不一样了。”
众人:???
劫持者:???
宁舒英:……
女人微微抬起下颌,“我已经评了副高职称,手里有两个重点项目,哦,对了,前几年从美国留学回来的。”
她耸耸肩膀,“我有钱。”
宁舒英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就知道,她妈已出现,这局面势必如脱缰的野马般一路跑偏。
就连那疯子都被她这一通说辞说得愣住了。
宁馥又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目光在宁舒英身上一转,在她手中装着好几个饭盒的网兜上溜了一圈,“你吃饭了吗?”
她突兀地问。
宁舒英下意识地摇摇头,几乎忘了横在自己脖子间的美工刀,“没呢。”
她急着去给宁馥抢红焖羊肉,哪来得及自己先在食堂吃?
然而宁馥并不记情。
她不耐烦地瞥了宁舒英一眼,“没问你。”
啊?
那问谁?
劫持者咬牙切齿:“你少和我废话!你和这小护士又是什么关系?!”
宁舒英已经领略到了宁馥的意思,她干巴巴地开口——
“我是医生。”
一走廊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是该纠正他的场合吗?!
劫持者烦不胜烦,大脑一片混乱。
“哦对了,我昨天两台手术,手术都是有红包拿的,你知道吧?”
一走廊的人已经惊呆了。
他们看着这个自称副主任医师、留美归来、非常有钱、公然收受病人红包的年轻女大夫侃侃而谈、和颜悦色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那个疯子。
连他们自己都被女人话里惊世骇俗的离谱给充分转移了注意力。
——大家伙就众目睽睽地瞧着她掏出那只放在白大褂衣兜里的手,把手中一个红色的信封样的东西朝那疯子递过去。
好家伙,还真有红包啊?!
劫持者也呆住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然后才想起自己此刻的处境,连忙要将刀重新架回宁舒英的脖子上。
然而,就这一秒钟的犹疑,已经让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盛着半杯热茶的玻璃水杯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劫持者发出一声大叫,手本能地伸出去想要反击,下一秒,一直被他胳膊禁锢住的那个实习医生就猛地给了他一下子。
不知是用的什么,将他砸得连连后退几步,再反应过来时,劫持的对象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一饭盒的红焖羊肉撒在医院走廊的地板上,香浓的汤汁和鲜血一起从劫持者的额头上流下来。
“滚,别过来?!谁敢过来?!”
“谁敢过来老子就捅死谁!”
他自己陷入了绝境。
劫持者背靠着窗户,在虚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刀子。
此刻,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窗外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从窗子往外一瞥,就能看到警察已然到了,人群正在被从医院大楼里疏散出去。
“把刀放下,他们带你走前,你还能吃个饱饭。”
人们听到那名女医生平淡地说。
中年男人满脸脏污和鲜血,额角上青筋迸出。
他的眼神中仿佛已经没有了恐惧,只有最后的绝望和疯狂。
他知道自己没有路可以走了。
“他要干什么——!”
围观的人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瞬,那中年男人已经攀上窗台,飞快打开纱窗,跳了下去!
大家的惊叫卡在喉咙里,惊跳的心梗在胸腔。
——有人抓住了那个跳楼的疯子。
是那个离得最近的女医生。
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硬生生在坠落的瞬间,捉住了那中年男人的手腕。
惊呼之后,众人纷纷抢上来试图帮忙。
那中年男人吊在窗外,七楼的高度,只要他跌下去,就是死。
他的眼中依然闪着疯狂。
“让我死!放开!”
他的嗓子嘶哑,声音充满怨毒。
手腕上传来的巨力,让他连死都不能死!
“天哪他那只手拿着刀!”
“小心啊!”
他用美工刀疯狂地划在抓住他的那只手上。
一刀。
两刀。
三刀。
但那只手没有松开。
疯子最终被拖回了楼内。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制服,脸贴地死死地压住,那把沾了好几个人鲜血的美工刀被一脚踢开。
同时,警察也已经冲上了楼。
一片混乱中,疯子被带上手铐带走了。
有人在向警察描述刚刚发生的事,有人在关切伤员的情况,有人在大声布置后面的收尾工作。
宁舒英手都在抖。
她捧住女人手,“你怎么这么疯啊……老师。”
宁馥到很淡定。
“上楼下换药室处理一下就好了。”她检视着自己鲜血横流皮肉外翻的手背,“没有伤到肌腱和筋,不影响。”
她又看了宁舒英的手一眼,“你也一起去吧,开点烫伤膏摸摸。”
宁舒英的手上被洒出来的紫菜蛋汤烫了一片燎泡。
“把饭拿上。”宁馥又嘱咐道。
于是小媳妇一样小跑过去,把没撒的饭拿网兜装好,跟着宁馥走了。
目睹一切发生的围观群众一时词穷。
倒是有人偷悄悄走过去,捡起被那疯子落在地上的红色信封。
有好奇的,这时也凑上来,“不会真是红包吧?”
摸摸厚度,好像不像。
几个人围凑在一起,看着捡信封的人将信封展开了。
——那其实只是一张彩色的卡纸,特意叠成了信封的形状,很精巧。
里面既没有钱,也没有卡。
是一朵黄色蜡笔画的向日葵,一个和向日葵长得差不多的黄灿灿的太阳。
向日葵下面是两个简陋的火柴人,不过能看出一个是个小女孩,另一个是个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的大人。
手拉着手。
底下是拙稚的笔迹写着一行字,还夹杂着拼音。
“谢谢宁fu姐姐治好了我的bg,以后我也要像姐姐一样,做个好医生。”
——今年五岁的林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