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厉害啊……”
宁舒英听到身旁的同学低声感叹。
收服匪寨,建立秩序,形成战斗力。
保护百姓,出征滇缅,只为护国门。
只消自己带入一下,她办的不论哪一件事,都是惊人的成就。
而这样一个人物,战死在22岁的年纪。
换到现代来,她还是个正该毕业的孩子,应该在夏天吃着西瓜,喝着冰奶茶,在空调房里看综艺,偶尔为找工作发发愁,然后被新出的彩妆吸引注意力。
她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不过她的拍照水平应该是很不错的。
至少那张她拍摄的,传奇女将宁芳涯和她年轻时战友的合影,就将两个女孩的神态抓得活灵活现,有意思极了。
也有人猜测她们的关系。
猜测作为山寨和后来十八团的领导者,只有二十多岁的宁馥是怎样与这些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女孩们相处的。
但宁馥这个人物的存在,还是近几年才被发掘发现的,当年与她并肩的战友几乎已无人存世,只有照片中的主角之一,宁芳涯将军还活着,但也已经百岁高龄了。
对这样一位英烈的追溯,也只能止于此。
宁舒英忍不住陷入回忆。
她与芳丫的关系一直也不好。
她觉得芳丫是假乖巧真心机,她知道芳丫也看不惯她像个没断奶的、过于渴爱的孩子般时刻依赖宁馥。
她们能留下这张看起来称得上“和谐”的照片,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理由、一个共同的人罢了。
拍照的是宁馥。
所以……所以她们才能全都望着照相机的方向,专注地露出笑脸。
天门山一战中,医护班跳崖的六人里,只有她和芳丫被崖壁上斜生的树托住,幸运未死。
她们两个人就算平日里再怎样彼此厌恶,当时也不得不相依为命地拧成一股绳,想法子历经千难万险回到部队。
但是都没能来得及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他们获得了胜利。
整编第十八团坚守住了战略要塞,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局部战争,乃至整个滇缅战场,或许就因为他们的据守而发生了转变。
但这也是一场无法欢庆的胜利。
2201高地上的每一寸土壤,几乎都浸透了他们同袍的血肉。
很多人,甚至连遗骨都无法收殓。
——他们早已经与山石草木混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了。
来换防的友军部队面对着这山上红色的土,红色的石头,红色的战壕,给他们敬礼。
整编第十八团,前身中国滇南松涂县外白马山土匪。
在真正的“正规军”眼中,他们这一群人,哪怕是壮大到了一个团的建制,不过就是一帮草窠子里滚出来的泥腿子。
不过是炮灰的命。
但就是这群炮灰,能把自己钉死在这座反复被炮弹洗礼,被疯狂进攻的山头上,子弹打光了就上刺刀,刺刀卷刃了就搬石头,最终几乎耗尽每一滴血,耗尽每一口最后的吐息,耗尽了他们自己的性命。
他们守住了。
敌人没想到。
自己人也没想到。
整编第十八团此战扬名。
她们埋葬宁馥的时候,宁芳涯没有掉一滴眼泪。看着宁舒英在墓前痛哭失声,倒是没有再讽刺她。
她甚至递给宁舒英一块脏兮兮的手绢,给她擦了擦眼睛。
她们两个就像幼稚的小孩子,所有明里的争风吃醋,暗里的挖坑互踩,不过都是争抢着宁馥的注意。
哪怕她们在队伍中已经成为了举足轻重的成员,跟着十八团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经历了多少。
现在不需要了。
两个幼稚鬼,突然就长大成人。
华轩没有来参加这个简单的“葬礼”。
他很忙。
忙着重新补充兵员,忙着开赴下一个战场。
整个十八团没了参谋长宁馥,就像塌了一半的天。
他是团长,现在要把这一整片天顶起来了。
宁舒英忍不住质问他。
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
她知道这话很伤人。
就像一把根本没有手柄的刀,她刺伤别人的时候,自己握刀的手,也已经鲜血淋漓。
但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更清醒地意识到,那个给她剥芋头的宁馥,已经不存在在这世界上。
宁舒英知道华轩和宁馥的关系。
事实上,团里白马寨的老人们几乎都清楚。
“宁先生”虽然是大当家娶上山寨的媳妇,可根本与大当家没夫妻间的那档子事。大当家待她,爱而重之,重而敬之。
华轩只道。
“战事未尽,我不能不顾。”
出征时他不曾问过宁馥一句,要做什么,要往何处。
现在他也不会犹疑,不会迷惘。
他知道宁馥想要的是什么。
——她为这个心愿而死。
从此,只有向前。
因为后退一步,便是家国。
部队修整开拔后,华轩终于去2201高地上看了宁馥。
没有墓,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土包。
也没有墓碑。
战地简陋,轰炸之下,他们连一块像样的、完整的木板都找不到。
最后找了半截被炸断的旗杆,插在坟前。
战旗残损,半截旗杆的残端指向布满阴云的,铁灰色的天空。
这里是2201高地上的最高点。
宁馥走前说这里不错。
“此地甚好。”她说。
山下是江涛滚滚,远眺,是中华之南。
此头须向国门悬。
她镇在这里。
整编第十八团曾浴血于此,拒敌国门之外。
她守在这里。
远望是故乡,回头,是白马寨弟兄出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