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山匪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的震惊。
孙尚谦笑容抑制不住的得意,就连面颊痦子上长出的一根毛都跟着他面部肌肉的运动微微颤抖着,表达出充分的喜悦和满足。
“不过是侥幸读些医书吧,让你把前边儿几个都蒙对了!”孙尚谦干脆找了个条凳坐下,戴翘起了二郎腿,“结果竟是连羌活都不认得!”
看他的样子,是打算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等着宁馥立刻收拾行李走人了。
山匪们鸦雀无声。
老孙是个傻的。
这可是大当家张灯挂彩娶的媳妇,是二当家的救命恩人,是白马寨新立的侦查排的头儿!他要是知道宁馥的这几重身份,可不敢这么跳腾!
可是……
难不成,宁馥真的不会多少医术?
在山匪们心里头,并没有什么中医西医的分界,更不了解医学体系的不同。他们只看谁能治好病,谁能辨出药来,谁就更像个医生。
宁馥会缝人,可却认错了一味药。
老孙虽然平时不一定看得好病吧,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他开的药也没把谁吃死过。
人群中又蔓延开一阵窃窃私语。
也有几个在这短短几天内彻底被宁馥收了心的,用凶恶的眼神瞪视着孙尚谦。
要是他们,立时反悔又怎样?!就算打了赌,只要你拳头够硬,脸皮够厚,不认就不认!
孙尚谦翘着二郎腿,还要再催促几句,便听那宁馥开了口。
语气平静,没有半分起伏。
“孙先生确定自己没将字写错?”
孙尚谦闻言便要跳脚——他虽然读书不多,做这个大夫也是为了生计,根本没什么悬壶济世的理想,但生平最爱装个文化人。
他这名字就是自己改的,从前他的本命也是一样的读音,不过是“上签”两个字。
他那迷信的父亲在他出生前跑到庙里求签,签文是“出将入相,身心俱正”八个字,据说是上上签。
于是他就得了这个名。
但后来他家几遭变故,他独身一人流离失所,成了江湖游医,这“孙上签”的名字确实少了几分文化人的气运,影响他塑造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形象,所以就被他自作主张地改掉了。
可以说,老孙最恨的就是别人攻击、内涵他没文化。
宁馥这一句话可算是戳了他的心窝子,孙尚谦猛地跳起来,刚刚胜利者的那份儿自得也不要了,“你说谁写错?你说谁不识字?!手下败将还敢饶舌?!你少在哪里装淡定,今天就是说破天去,这羌活也是你没认出来!”
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直喷。
宁馥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离开老孙的喷溅范围,淡淡补了一句,“孙先生识字,这很好。那么不知,孙先生能否为大家讲讲这羌活和独活,到底有什么区别?”
孙尚谦牙根都痒痒,愤愤道:“什么这个活那个死的,难不成是你输了不认?!”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明明发出挑战的是他,获胜的也是他,怎么反而被这个年轻女伢一句一句步步紧逼,倒显得是他气虚理亏一样?!
宁馥道:“在侦查排之后,我正要向大当家的要些人,办一个战地救护班,刚好,今天孙先生也回来了,寨子里人又到得这么齐,也可以简单同大家讲讲。”
她完全是没把孙尚谦的愤怒当回事的态度,让孙尚谦破口大骂。
宁馥皱了皱眉。
一旁的潘大刚等人早已摩拳擦掌,按奈不住,——二话不说,上去两个力气大的,直接将又是跳脚又是骂街的孙尚谦绑了。
不光绑了,嘴里还给塞上了食堂做饭抹桌子用的烂布。
把孙尚谦气得双眼暴突,嘴里却“乌鲁乌鲁”地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人群中有人倒吸气。
也有人或心存疑虑,或愤愤不平。
孙尚谦毕竟在白马寨待了好些年,和众山匪多少有点香火情。
几个原想报名侦查排的,此刻眼睛珠子都不错神地盯着站在院子中央的宁馥。
他们都在犹豫。
谁都不知道这位本领通天的压寨夫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什么性格。
宁馥不理会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就站在扭动得像个大虫子一样的老孙旁边,言简意赅地给一众山匪讲了讲独活和羌活的区别。
独活实际上是当归的干燥根,颜色一般是外层黄棕色,向内渐变为灰黄色,有一股特殊的香气,可以用于治疗风寒感冒、腰膝疼痛。
羌活是背翅芹的干燥根,颜色大多是黄白色,有香气,味道苦辛,可治风寒,也可治风湿痹痛。
若用最直白的功效来区别,那就是独活擅长治下半身的风湿病,羌活擅长上半身的。
恰恰独活和羌活的外形有些相似。
有山匪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恍然大悟道:“弄了半天!原来是老孙你叫人家卖药材的给坑惨了啊!”
这独活和羌活两样药材虽然长得像,价格可要差得多了。
正经的羌活,要比独活卖的贵四五倍。
只要大致一算,就知道药材商拿独活混充羌活,赚了孙尚谦这位白马寨头号大夫多少冤枉钱。
一旁的孙尚谦扭动得更厉害了,眼见着众人对宁馥的话已信了八成,他心中又是焦急愤恨,又是忐忑不安——
难道……难道他真是叫那昧良心的给骗了?!
宁馥脸上依旧带闲适笑意,一抬手,取下了孙尚谦口中的烂抹布——
课讲完了,现在是答疑时间。
孙尚谦的口舌一获得自由,立刻就大嚷道:“你、你胡说八——”
一个“道”字还没说完,只见宁馥抬手如电,下一秒,便觉得口中多了样什么东西。
孙尚谦来不及反应,险些咬到舌头。
不等他将那东西吐出来,便听宁馥笑问一句:“麻不麻?”
孙尚谦也不知怎地,下意识地就嚼了一下嘴里的东西。
“呸、呸呸!”
他脸扭曲着,一口接一口地往地上吐口水。
围观的山匪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宁馥微笑,“最后补充一点,这独活和羌活的区别还有一点,方便分辩——”
“独活麻舌头。”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轰然地叫起“好”来。
什么叫两级反转!
山匪们一哄,又将赌约提起来了。
“老孙,这输赢可怎么论?”
“改日弟兄们找机会给你绑了那药材商来,给你找回场子!不过今天这三个响头,你是不是当下就给人家兑现了?”
“磕不磕?!磕不磕?!”
老孙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他知道今天是怎么也逃不过去了。
除非……
除非这宁馥还有几分文人的做派,能不那么得理不让人……
大家都是知书识字的,怎么能和这群山匪一般,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下跪磕头的?
他目光投向宁馥,其中暗含的期待已经快要满溢出来。
现在,就只要宁馥说一句“算了”,他今日的面子,就算还没彻底砸在地上。
宁馥很完美地接受到了孙尚谦的脑电波,然后微微一笑,无视了它。
她淡淡道:“如果孙先生愿意留在急救班从头学起,这赌约可以容后。”
这意思也很明了。
要么,孙尚谦从头开始做宁馥的学徒,什么时候老老实实学出师了,什么时候这个赌约就算作终止;要么,就现在跪下,乖乖把这三个响头磕了。
孙尚谦此人,若说杀人放火,他是没有胆子的。
但庸医害人,不戳在他最痛之处,他永远不知悔改。
孙尚谦咬了咬牙,“我愿意加入你那个班!”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老孙这就怂了!怂了!”
孙尚谦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没等他前脚走出院子呢,后头就听许多山匪忙不迭地问,这“战地急救班”怎么报名,有什么要求,要做哪些训练……
那语气,别提多热切了。
他回去在屋中闷坐一宿,气得晚饭也没吃。
——才有人告诉他,那女人竟然是大当家新娶的压寨夫人!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是有了大当家的撑腰,才这么嚣张!
打不过,他跑还不行吗?!再留在这里参加那什么急救班,迟早要被宁馥折腾死!
想到此处,孙尚谦立即收拾了包袱,悄悄摸摸地就想下山去。
就算能在这儿学本事又有什么用?他的脸都丢尽了,日后在白马山上,谁还能客客气气称他一声“孙先生”?
江湖游医,招摇撞骗原也是他孙尚谦的老本行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孙尚谦还是没能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