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1021个人呢?过来吃屎!]
这一句霸气的评论真是直白又扎心,点赞的基本上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虽然谁都知道赌咒发誓的那些人不过是放嘴炮过瘾罢了,吃屎是断断不会,但只看这帖子一直飘在首页,这条艾特他们的评论点赞数不断上涨,恐怕心里的滋味也比吃强不到哪去。
1021个柠檬,心碎榨出汁儿来够酸上天了。
宁馥看过也就是笑笑,倒是许久没出来刷存在感的系统发出了提示音——
[叮——
当前任务:我生蓬蒿里,欲竞松柏高
任务进度:40/100]
之前的课程作业完成时系统只给了20的积分,在调查视频播出后增加了10积分,这次拿到“十青奖”又增加了10积分。
宁馥也摸出了这个世界系统的评分规律。
——影响力。
这是对记者最直观的评判标准。
一个好的记者,他的名字可以默默无闻,他的报道却要振聋发聩。
一个好的记者,他的笔锋越是尖锐,他的心脏就越是纯粹。
国家和社会,都是驶向历史的航船,记者,就是日夜瞭望星辰和暗礁的观察者。
台里似乎对宁馥获得提名、紧接着又获奖的事一点都不惊讶,但显然对她更添几分看重。如果说之前调查记者部的主任钟华亲自邀约,三番五次催促人事部门给她挤也要挤出一个编制来已经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待遇,那么这回十青奖的颁奖名单一出来,宁馥的名字就等于在整个中视都挂上了号。
给她祝贺的人也都更真心实意了。
如果一个和你水平差不多的同事受领导看重,你心中自然不痛快,凭啥她处处好我就不行?
可如果人家水平实在太高,是你拍马也赶不上的,那份儿妒忌自然也就全成徒劳了。
通俗一点来讲,就叫做望尘莫及,只有膜拜。
宁馥当然也上道。提前攒好了钱,请大伙吃饭。
钟华也赏光了,虽然作为整个调查记者部的大头领、大当家,这位爷平时不怎么参与大伙儿的私下聚会。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酒量不好。
记者这一行压力大,不仅仅对心理承受能力的要求高,对体力精力的要求也不低——否则几个通宵的片子审下来、几个小时头脑风暴的选题策划会开下来,人就熬废了。
因此干这一行没几个不抽烟不喝酒的,平时如果下班早,大伙也愿意搭伴喝点,权当解压了。
但钟华外号机器人,烟酒不沾。
他这回来,算是非常捧场了。
宁馥跟他碰杯喝了两口橘子味的果汁,他就要回台里加班。
宁馥送出门,她对钟华不像部门里其他人那么别扭——钟华比大多数老油条年轻,却已经身居高位,又脾气古怪,部门里几个人服他是服,可也实在谈不上多么亲热。
宁馥直截了当地问:“十青奖是您给我报名的么?”
想来也不会有别人多管这份闲事。
钟华倒是没想到她这么直白,“不是。”
他耸了耸肩膀,“也算是吧。”
宁馥皱眉。
钟华看她的神情,露出个笑来,“别人都有推荐单位,你不能没有。”
他理所当然地说:“自荐会被刷下去的。那些人只看单位选送,自荐的材料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一堆数据垃圾。”
这话……可说的太不怕得罪人了。
只听他又道:“你的期末作业,比90干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强,就算是拍马也追不上你。弄出那种烂玩意充斥传媒,他们该去吃屎。”
是个狂人。不但他自己狂,吹起彩虹屁来也带着一股子狂妄。
宁馥没敢问他是不是看论坛了。
她问:“你是剩下那百分之十么?”
钟华看她一眼,笑了,“是。”
“我等你拍马来追。”他道。
钟华回单位盯剪辑的事去了。
女囚的报道是整个部门的心血,他更是最后的把关人,东西明天要给台里送审,就算调查记者部的东西从来都是优先审优先过,也免不了要说话管事的人亲自去盯着。
这期女囚专题的名字已经拟好了,叫做《女囚之罪》。
讲这些原本柔弱的女人,怎样一步一步地在家庭暴力的折磨下走向不归之路。
讲在怎样的情况之下,羊会去杀豺狼。
她们犯下的都是重罪——被人逼出来的重罪。
不得不犯的罪。
奋起反抗的罪。
人,都是先不被别人当做“人”来对待,才会慢慢地失去为人的底线。
这题目透着的反讽太过尖锐,领导不太同意。
“你们这样是不能过审的。”领导也是语重心长,“总要考虑社会影响。如果连审都过不了,想要冲黄河奖就难了。”
黄河奖和十青奖可不一样。
十青奖还有个限制,是给青年记者的,但黄河奖的范围覆盖整个新闻界。这是全国最顶级、业内认可度最高的奖,是新闻业的标杆。
黄河奖三年一评,只有五个奖项,分别是新闻奖、摄影奖、社论奖、特稿写作奖和调查性报道奖。
据说黄河奖的奖杯很漂亮,宁馥还特地去搜了一下图片。奖杯的杯体是一颗流光溢彩的星星,不知道什么材料,反正好看。
刚好和十青奖的奖杯颜色也很配套。
宁馥不敢看了,赶紧被图片从手机里删除,她生怕把自己哪个奇怪的开关再打开。摸摸崭新的十青奖奖杯,宁馥告诫自己:收集癖不能在这儿犯!
十青奖的组委会把奖杯和获奖证书等颁发了,宁馥才知道自己的推荐单位是哪——
居然是C大新闻学院。
院长给写的推荐语,刚刚评上副教授的新闻采写课老师杜学勤亲自给组委会展示了天南市公安局颁发给宁馥的那面锦旗的复制品。
C大已经好几年没有推荐过学生作品了。但作为新闻传播学界最顶级的高等学府,传媒圈子里从记者到主播,从编辑到后期,C大“出品”向毛细血管一样延伸在传媒界的各个领域,地位非同一般。
——论坛中言之凿凿是自荐,谁想到这个20岁的获奖者,背后是C大的背书呢?
就连组委会刚看到这份单位推荐,也都有些不可置信。
但能拿到新闻学院院长的保荐,就算是个学生作品,也绝对划不到数字垃圾那一堆里头去。他们就打开作品看了一眼。
——也幸亏看了这一眼。
这样的记者,过个十来年二十来年拿黄河奖了,人家一扒出来,诶,怎么没得过十青奖啊?再一看哦原来被推荐过,可是这么好的、质量明显能进前十的作品居然被刷了……
是看不起人啊还是拿评选当儿戏啊?
到时候他们后悔都没地儿后悔去!
——敢情,钟华上回去学校找他们院长,是为了十青奖推荐这个事儿?
钟华背着她干的,她也不必去说一声谢谢了。
宁馥也是头一回碰见这样的人——个性太强,太独。
钟华对她的态度就是:我高看你,也不会问你的意见,对你就是全方位的赞赏提拔,你也别来说谢谢,我是为了工作,为了这股子看不得明珠蒙尘的强迫症的劲儿,没有和你交朋友的意思。
钟华跟台里领导僵了三天。
第四天问宁馥:“你有什么意见?”
宁馥想了想,要不改个正面点的题目吧。
换名字报上去了。
《女囚的心愿》。
——改叫这名儿,中性平和。
领导对宁馥这个修改意见挺满意,一看带子,剪辑也跟着变了。
最后一段是宁馥的采访录像。
她访的那个女囚一直很抗拒节目组的采访,用沉默回答了大多数问题。后来提出要个女记者来她才开口。
宁馥就是那个应要求来的女记者。但是她太年轻了。
对面的女囚四十岁上下,看她的目光充满了冷漠的审视。
她觉得宁馥太小,看上去,是那种健康、幸福、不知疾苦长大的姑娘。
人不愿说话,往往是因为知道听的那个人“不懂”。
宁馥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给女囚讲了个故事,讲一个叫小花儿的姑娘,从小被爸爸妈妈虐待。讲她的妈妈被她酗酒的父亲痛打,之后便将所有的怨愤撒在她身上。
女囚枯黄的脸上抽动了一下。
高清摄像机将她脸上的神情捕捉得太清楚,以至于那分明的痛楚和恨无可隐藏。
女囚终于开始交流。她讲了她的故事——
女儿总哭,说夜里有怪物压着她,很疼。
当时她不信。
在发现丈夫光着身子,半夜从她十岁女儿的房间里走出来时,她像疯了一样抄起了菜刀。
那时女囚是肉摊老板娘,干了十多年切肉剁骨头的活计,身体强壮一把力气,一瞬间爆发出的疯狂,无人能挡。
……
她讲完,盯着这个年轻女记者的眼睛问:“你害怕我么?”
女记者摇了摇头,只是问她:“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有什么心愿?”
这个问题或许是有标准答案的——
诉诸法律,寻求帮助,逃离虐待等等。
女囚嘲讽道:“现在说这些有啥用?”
但她还是在两秒的沉默后说:“要是时间能倒转回去,在他动我姑娘之前,我能把他剁碎了就好了。”
女囚的目光透着极度冰冷的恨意。
她恨那个禽兽,也恨自己。
所以她用对待死猪一样的方式对待那个禽兽,所以她听着法庭上的宣判,只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唯一的不甘心,就是叫闺女没了妈。
也许这就是命。
女囚突然问:“那个孩子呢?”
她问的是小花。
没有出现在画面中的女记者轻声说:“小花现在过得很好。虐待她的父母,都得到了惩罚。”
这个四十多岁,形容枯槁的女囚,终于露出了接受采访以来的第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