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岑骥话里蕴含的讽刺,李燕燕充耳不闻,也在他旁边侧躺下,像闲话家常一般念叨着:“阿英姐说河阳在魏晋边境,这几年经历了无数次大仗……不过她倒是一切都好,不用在洛阳勉为其难当贵妇人,重新拾起来以前的活计,自己领一队兵,跟着守城布防,忙得不亦乐乎……”
“她说她知道张晟,张晟虽然是个不讲理的人,但对她不错,所以她一辈子都感激他……阿英姐不能亲自生养孩子,就把张晟收的那些、军中的干儿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带。那群年轻人不听张晟的话也会听她的,就算商讨军机,也总是支持阿英姐的人更多些,经常把张晟气得吹胡子瞪眼。”
“……可阿英姐又说,她们今年是真难。之前每逢魏晋交战,河阳首当其冲,所以全民皆兵,连女子都不例外,只有老幼病弱的人才会去料理农田。又因经常被晋军掠夺侵袭,播下的种子有一半长不成,长成的有一半收不上来,收来的又经常被晋军抢走……所以到后来也懒得去种,前线的土地几乎都荒废了。”
“阿英姐说,今年虽然因徐老贼病重,晋军内乱,不来找他们的麻烦了,可又碰上这场大旱,几乎颗粒无收……往年他们产出的粮食也不够养活军民,更没什么存粮,这才八月,城外十里的树皮草根都已经全叫人给扒干净了。”
岑骥平静地听着,幽暗的灯下,他的脸没在深影里,看不出悲喜。
月上中天,夜已深沉,喧嚣的热气终于散去,殿堂上隐约的凉风拂过,竟然叫她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李燕燕又往岑骥身边挪了半寸,细嫩如笋的手指勾住袖口,从男子雄健的身躯上窃来一丝温暖。
“……就这些?”肌肤相触未触时,岑骥突然含糊问道。
李燕燕转了转眼,又继续说:“这些你大概早知道了,那我就不细说了。阿英姐还问起了安阳公主和汴王……说她也很想念宁儿和安儿,但……但和有些人不一样,她可不糊涂,她知道两个孩子留在洛阳,在你庇护下长大是最好的……”
古英娘识字不多,从前偶尔和李燕燕写信,都简单直白。这次的信却不同,用辞极尽委婉,表述的含义却让李燕燕担心:张晟做什么,英娘不赞同,可英娘也未必总能拦住张晟。
岑骥缓缓眨了下眼,嘴角现出讥诮地笑:“是么……阿英倒是聪明人,难得她还肯信我。”
李燕燕将手指轻轻搭在岑骥腕上:“阿英姐是站在你这边的……可是,张晟近来是不是给你找了不少麻烦?连我在后宫都听说了,他每天都在催钱催粮,还要,还要将宁儿安儿接到河阳去,他……岑骥,你是不是很难?”
“那又如何?!”岑骥突然打断她,不屑道,“张晟找我的麻烦,还叫什么新鲜事么?他哪天不找我麻烦,才值得你专门告诉我吧。而你——”
岑骥猛然翻身,面向李燕燕,手上也反击回来,倒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插入衣袖深处,将人搂了个满怀。
“你不是真想跟我说阿英,”岑骥语气十分肯定,眼中的温存也消失不见,换成了以往的冷冽尖锐。
岑骥手掌扣得很紧,迫使李燕燕贴近他的胸口:“公主殿下,你究竟想说什么?是你的人从淮南带来什么消息了,是吗?”
李燕燕身子不由一僵,不安地眨了眨眼。
岑骥察觉到了她的企图,也是,以岑骥的精明细致,冯敬贤的人传信进皇宫,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岑骥知道了,却还是纵容了她……然而这让岑骥不悦,每次他叫她“公主”,几乎都是被她给惹恼了,压抑着怒火的时候。
“你我已是夫妻,本该开诚布公,公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言。”岑骥声音很淡,语气却很是迫人,眼神更是冷若风雪。
李燕燕轻叹一口气,没有退缩,反而双手绕过肩背,也回抱住了岑骥。
没有缝隙的贴合,两人各自身体一颤,一个急忙闭眼,一个忍不住让错乱的喘息声从齿缝间漏出。
“燕燕……”岑骥轻叹,终是和缓了些。
李燕燕用鼻尖蹭蹭他嘴唇,作为示好,又问:“岑骥,几年前古大哥刚刚夺取镇州,你回白石山,我们去看桃花仙,你问我我是谁,而我问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还记得吗?”
岑骥默默眨了下眼,比寻常男子更为纤长的睫毛扫过她秀丽的额头,像被狸尚书的胡子划过,丝丝缕缕的痒。
她无奈地笑:“那时你说你没有选择,我能理解……那现在呢?这个皇位落到你手里了,是你想要的吗?”
岑骥面上波澜无惊,反而抚在她背后的手越钳越紧,掌中热度穿透肌理,几欲将人烫化成一滩水。
“我今日给你回答和那时没什么不同。想不想要又如何?既然皇位落到我手里,那也只好暂且坐着,日后怎样日后再说。”
“小时候,每天入睡前,我都担心会不会在睡梦里饿死、冻死——那样其实也不算太糟,就是怕娘和小叶儿没能一起死,害她们受苦。现在看着风光,其实也没好多少,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谁知道哪天会死在哪儿……”
“你问我想要什么……燕燕,我不相信命运会善待我,所以从不去想。我只能做好眼前的事,抓住眼前的东西。”
李燕燕听得心酸。岑骥是这样,他从来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只是不断被命运推动着向前,每一步都挣扎得很艰难。
也许正像他说的,站到战场上,什么都不必想,只需应对眼前的敌人——那才是他最擅长的事……
何况他也没有经历过重生……
李燕燕将头抵在岑骥下巴上,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找回想说的话:“契丹南下,韦思旷已经多次向你求援了,是么?”
岑骥眼里略有讶色:“……你总能知道些不该你知道的事。”
“我不是知道,我也没有打探……只是推测……唉,算了,总之……你没理会?”
岑骥大概抱热了,稍往后退了退,思忖道:“契丹人每年都会来骚扰几次,韦思旷以抵御契丹为由,在魏晋之间摇摆,一日臣服于魏,一日向晋效忠,两边拿好处。现在晋国内乱,我不怕他倒向另一边,而且……”
岑骥长吁一声,终于承认:“……而且我也拿不出。”
“契丹人欺软怕硬,见利就上,见好就收,经不起大战。按往年来看,他们南下占不到什么便宜,很快就会收兵。韦思旷掌幽州多年,身经百战,又有天险凭恃,不至于守不住。”岑骥判断。
“那是从前!”李燕燕说到急切处,挣开怀抱,坐起身来。
她眉头蹙起,声调也不由拔高:“今年不同……整个北方大旱,不光农田出产受损,牧草也不足以供给牲畜过冬,眼见着牛羊饿死,契丹人只能铤而走险,突入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