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岑骥脸色一僵,原本右侧身子朝下,又往里转了转,好似要藏住带有白翳的右眼,可很快又想到那是徒劳的,停在当中,一时无措。
出生入死也面不改色的人,眼中竟有一瞬的慌张。
可毕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岑骥很快平静,从垂眼转而正视她,嘴角挂着淡淡的戏谑和自嘲。
喘气声都听不到,李燕燕只觉放在腰间的大手缓缓离开,心的一部分也跟着被抽走,于是本属于心脏的位置,就只有绵延的、迟钝的痛还留恋不舍。
岑骥利落地翻身坐起,单手撑在垫子上,叹了口气,淡道:“你想到了什么就一定要马上说出来么?”
话是这么说,他看着也没有很生气的样子,只是低垂着头,笑了声,说:“……还是和从前一般,最会扫兴。”
“我……可我不是……”
李燕燕想要解释,可一开口,才发现鼻子很酸、眼眶很痒,急忙侧过脸,用力眨眼,才没有掉下泪来。
岑骥不看她,嘟囔了句“好热”,冲着外间高喊:“人呢?!都死哪儿去了?上茶,快点!”
刚才一阵折腾,李燕燕袍带有些松散,听见岑骥叫人,慌忙低头整理。
刚理得七八分好,将将能见人,训练有素的宫女们便已提壶入室,转眼功夫就布上了新茶。
有宫女要帮二人倒茶,岑骥不耐烦地挥手,亲自动手斟满一杯,举起来一饮而尽,又接连饮了两杯,抬眼瞥见立在一旁的宫女,皱眉道:“你们平日太闲了吗?都杵这儿干嘛呢?”
岑骥经常冷着张脸,宫女们平素就很怕这位新登基的帝王,这会儿见他无故找茬,更加惊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还是李燕燕看不过,解围道:“先退下吧,有事再叫你们。”
宫女们感激地朝她致礼,急不可待地退下了。
李燕燕干咳两下,缓声说:“你和我生气,吓唬她们干嘛?”
岑骥默了默,忽然轻笑:“那我是该吓你?”
“不好看,”他指指右眼,“我知道,你说你害怕……不给你看了,你又不肯,你到底要我怎样?……我能怎样?”
岑骥又喝了一杯水,重重放下杯子,开始解衣,脱去外袍中衣,里衣的带子一扯就松开,裸露出坚实的上身。
“难看的也不止是这只眼睛……这儿,这儿,还有背后,从前就没给我留下几块好地方,这些年又添了不少新伤,更没法看了……”
岑骥肩背处分布着许多陈年旧伤,有些已经淡到只剩一条白痕,可如他所说,分别的几年里,又增加了很多新伤:之前腰间的伤口,成了一道狰狞红痕,背后一条斜贯的疤痕,胸膛上更是被剜去了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肉……
这几年,岑骥经历了什么……
军报上总是只有短短几个字,她知道他活下来,便短暂安心,尽管有时也会去想,但真实的战况比她最可怖的想像也还要惨烈百倍,惨烈到事后去看愈合了的伤口,也依旧触目惊心。
李燕燕不由闭上眼,强行忍住起伏心绪。
岑骥定定看着李燕燕,平静道:“怕吗?……不想吓你,可是,怕也没法子。”
他反而笑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吓人,总不能藏一辈子……多看看吧,看多了也许习惯——”
他话还没说完,被扑过来的李燕燕抱住,紧紧搂在脖子上,于是后面的话也再难以继续,只得叹息。
李燕燕头埋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别说气话。你这样讲,伤痕又不会平白消失,还不是只能叫我难过……你存心想叫我难过,是不是?”
“你会为我难过么……”岑骥低低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怎么不会?”李燕燕抬头看他,“那时我想赶你走,才故意那样说,我也很伤心的……”
到了这种时刻,话语的力量微乎其微,李燕燕干脆在岑骥右眼上重重亲了几下:“你眼里白翳,我不是真的怕。你在我心里是很好很好的,那些皮肉伤痕,我见了只会心疼,怎么可能会嫌弃呢……倒是你,从前经常嫌弃我……”
“真的,”她扳正岑骥的脸,迫使他也看她,“我从没怕过那块白翳,我甚至……”
甚至感激,好像那已经成了前世今生的一个标记,让她能记住从哪里来,要回到哪儿去。
她说的有些激动,身体不由微微颤抖,风中飘絮一般,看起来柔婉可怜。
岑骥默了下,还是伸手将人紧紧按入怀里。
心里不是没有疑惑了。
当初赶他走,是为了和崔道衡在一起,还是为了辅佐她的皇兄?
这次难得有机会将她带到承平堡,洛阳却风云突变,等到他想放弃时,她却又追过来,情意缠绵……是真的转变了心意,还是别的什么?
岑骥面色不改,心思却几番变动,可是怀抱着她,最终也只能他先心软。
岑骥轻轻拍在她背上,折衷道:“今日是我过激,和你道歉……以后,我们都不提从前那些事了吧。”
他还是不信她,李燕燕心想。
也难怪岑骥不信,她说的话不假,可她也的确另有所图——她来到此处,是为了要灭掉一个国,要将他从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上拉下来。
麻衣道人关于岑骥的预言,李燕燕始终放在心上,如今,前半段已经实现,后半段,必须由她去促成了。
在那之前……她心里装着的许许多多的事,压到她快要喘不过气来的那些事,仍然不能对他倾吐啊。
所以,李燕燕也只是默默叹气,却对眼前人说:“好。现在我们好好的,从前的过错,谁是谁非,以后都不许再提了。”
李燕燕转了转眼,问:“……那如果不小心提起,要怎么罚?”
不等岑骥回答,她又抢先说:“不小心说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不管是什么事,都必须做到!”
孩子气的赌咒,却多少算是她心虚给自己留的后路。岑骥知她诡计多端,只是淡笑,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