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燕深吸一口气,缓慢抬起头。
晌午的日光正炽,营帐里昏暗幽深,缓缓而出的高大身影更是冷厉孤绝,每走一步都带着迫人的气势。
多年不见,岑骥的身姿更加宽厚,却没有丝毫笨重,相反,甲胄下身躯颀长舒展,莫名叫她想起从前御苑里养的豹子,气势磅礴却又收放自如。
他没有戴盔,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幞头里,似乎最近晒了很多日头,从前略显苍白的皮肤泛出淡淡的金色,让通身的冰冷气息稍微融化……
也只是稍稍,岑骥脸上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薄唇抿得很紧,眼神里含着经年不化的寒冰,白翳若隐若现。随着他走出来,无论是魏国士兵,还是李燕燕带来的随从,全都像被寒流荡过,不由噤声。
李燕燕仰头看岑骥,有些不敢相认。
他有哪里变了,可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变了。记忆里桀骜清瘦的岑骥和眼前威武孤高的大将军王叠合在一起,四年的变化,熟悉又陌生,即便事前反复思量,一时相见,仍叫人措手不及。
他又会怎么看她?在他眼里,她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不,岑骥低头凝视着她,压迫性的目光,深沉莫测,波澜不惊。如果说他还念着旧情,对她有几分不同——那他的眼神也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
广袖之下,李燕燕狠掐了一把手心,回过神来。
她先错开目光,咳了声,故作平静道:“将军别来无恙。”
岑骥给她的回应是……抬了抬眼皮。
李燕燕一窒,身体有些僵硬,眼里也渐渐凝起愠怒。
岑骥见了,冰冷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
“带他们下去,好生招待。”他抬手指了指李燕燕身后的随从们,吩咐潘旺。
“本王与长公主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要说。”岑骥说着,将手臂伸到李燕燕面前,示意她扶住。
这些年防备明枪暗箭,李燕燕的随从都精挑细选过,见状不仅不退,还向前一步,将她护在中间。
横在面前的手臂纹丝不动,岑骥嘴边勾起一个讥讽的笑:“有吃有喝不要,想在外面晒太阳干等?……也罢,随你们。”
眼下周军节节败退、连失数城,是她有求于人……李燕燕不想局面僵持,吩咐随从退下,手搭在岑骥小臂上,稳步迈入营帐。
她走在前头,于是没有看到身后岑骥的气息瞬息变化,像如饥似渴的猛兽遇见久违的猎物。
岑骥这个混蛋,王八蛋,狗东西……他压根不是来和谈的。
李燕燕暗骂,面上却还要维系着得体的微笑,笑到她腮帮子都有些发酸。
气愤却无奈,魏军气焰嚣张、锐不可当,周廷虽可坚守几座城池,与魏军相持,可她实在不忍见广袤农田沦为沙场,浪费掉今年的春播……很快,也许很快,在中原大地上,一捧口粮也将会价值千金。
心里有了挂念,谈判的底气便不大足。偏偏对面是岑骥,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任是李燕燕辛苦地条陈厉害,说到口干舌燥,他只是端坐在上首的虎皮椅子里,双目幽深,肆意地打量着她。
李燕燕有意忽略,可那道目光毫不掩饰,任意游走,落在她脸颊、脖颈、胸膛、腰肢……粘缠胶着,似是要将她身上的每个细节都收入眼底。
凡是被他看过的地方,衣衫底下燃起烈火,李燕燕头皮发麻,额头都冒出了薄汗,她愤恨地呼出一口气,死死盯着膝盖,不说话了。
营帐里一时陷入了静默,唯有外头换防的号令声,偶尔传过来,不很真切,仿佛很遥远。
几条光线从营帐的缝隙透进来,纤尘飞舞,气氛凝滞。
一片死寂中,岑骥忽然嗤笑了声,漫不经心道:“说累了?喝点水再继续?”
边几上摆着清水和瓷杯,李燕燕原本都将手放到了上面,被岑骥一说,反而收回了手,抬眼瞪着岑骥,说:“将军既然无心和谈,是特地把我叫来戏耍取乐的吗?”
岑骥脸上仅有的一点笑容也消退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李燕燕,淡道:“多年不见,长公主与我,只有这些可说了么?”
“呵……”他忽然又笑,“周朝提出的条件,倒是有一条让我很有兴趣……‘愿以公主妻之’……不知是哪位公主,别是胡乱充数的吧?”
李燕燕心里一凉。
密函里确有这条,可四哥唯一的女儿尚在襁褓中,李燕燕自己和她后来流落至淮南的七妹都算是已婚,那就只有四姐了……
四姐这几年在她府上,平日里深居简出,精气神养的不错,可神智却没能恢复——这样的四姐怎么可能联姻,李燕燕扫过这条时,心里充满了疑惑,并没打算真把这个条件摆出来谈。
可她没说,岑骥却知道了。
为什么?
大概是李燕燕眼里的疑惑太深,岑骥被逗笑了:“说说看啊,别耍花招……我了解的,比你能想到的还多。”
李燕燕皱起眉,干巴巴地说:“我四姐,福安长公主……人生得极美,好好待她,她会对人好……”
她心里乱成一团,越说声音越小。
“哦?就这些?”岑骥咄咄逼人。
李燕燕饮下一杯水,平复了心情,直视岑骥,真心实意道:“我四姐对很多事情都弄不明白了,可是只要耐心对她,她也能做一个好妻子。若她嫁你,能不能请你善待她?”
岑骥沉默了下,嘴角慢慢上翘,寒声讥笑道:“娶她?长公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今非昔比啊,长公主从前落魄时还挺识时务,亲自对我投怀送抱,现在却想用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打发我?”
“你住口!”
李燕燕气急,重重将手里杯子砸下,“呯”的一声。
亏她还以为能认真谈谈将来的事!
李燕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头脑眩晕,握紧扶手才勉强撑起身体。
……哪里不对?答案触手可及,可她想不清楚,头好乱。
李燕燕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道:“将军不愿联姻便算了,这桩婚事我也以为不妥……又何必恶语伤人,侮辱我和四姐?!”
“若你还记恨当年的事,我,我……”
晕眩感越来越重,想要说的话临到嘴边却自行溜走……
不能再待下去了,心头猛跳,李燕燕匆匆道:“将军今日不准备谈和,那我就先告辞——”
她边说边站起身,脚下却忽然一软,不由自主,又重新跌坐回去。
她垂头,一双乌云靴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