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骥一再叫她少想,然而……
怎么可能?李燕燕不无苦涩地想。
皇陵被掘、二哥和徐承意早早失和、穆妃与七弟亡走蜀中……这样好的机遇,四哥为什么不抓住呢?
他在做什么?为何还不站出来,振臂一呼,力挽狂澜?是还没得到消息么?
不可能。
她好像有些懂了。
从前大周朝三个成年皇子里,在深得父皇偏爱的太子和二哥之下,四哥是顶不起眼的,谁都以为他会是一辈子的闲散王爷,所以四哥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落下个宽厚随和、善与人交的好名声。
可李燕燕再清楚不过,四哥不争,并非全无雄心,反而是想要的太多,既割舍不了利益,又总想周全名声,心底还留有几分不合时宜的仁善,以致不能下定决心。
从前便是这样,四哥钟情于杨氏女,更看好杨家能给予的助力,然而一听说二哥也有意求娶,当即犹豫起来:不想触怒二哥,不想叫父皇看出他的野心,更不想背上兄弟阋墙的恶名……最后杨氏成了秦王妃,四哥只能空余惆怅。
四哥自己难以决断,甚至说不好听的,颇有几分宋襄之仁,那他身边的人呢……李燕燕知道四哥向来和江南士族走的近,在淮南的作为也必有当地望族支持,可江南士族被排斥在朝政之外已久,近年鲜少听闻出过什么高瞻远瞩之人,要他们出钱出兵打回上都,只怕不行。
还有阿衡哥哥……岑骥说他在青州?
崔道衡在四哥麾下效力?……也许只是因为当初穆妃诛杀萧后一脉,他和三姐被迫逃命,不得已投奔四哥吧。如今二哥登极,他还会继续偏向四哥吗?
李燕燕摇了摇头。别人不知,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不会不知道,崔道衡洒脱出尘的表面下其实很有文人傲骨,即便没有利益牵扯,要他跨过立嫡立长这道坎支持四哥——
“只怕也难。”她叹息。
风和日暖,李燕燕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拨动着庭中花叶,忧思难解。
流云飘过,清影如鱼,穿梭在掌间,又悄然游走。机会正在流逝。
当初力劝四哥争位,如今李燕燕终于有了作茧自缚之感——他们在一条船上,她不能独自上岸,何况也无岸可上。
二哥和徐承意闹掰,形势向好,可是还不够,要让他们再也合不到一处去……她必须再推上一把。
六月,榴花凋零,李燕燕来到了范殊的军师府。
自从白石山那次龃龉,她见到范殊总有几分尴尬,大抵范殊也是这么想的,几次在古府碰见也都远远避开,两人虽同在镇州,却已许久不曾交谈。
见她来访,范殊颇为意外。
李燕燕谨慎地行礼:“我有要事相商。范军师,借一步说话?”
范殊见李燕燕如此郑重,将她引至一间净室,等上了茶,驱退下人,才又问:“许久不见,阿蕊娘子怎么会来我这儿?”
与聪明人说话不必绕弯子,李燕燕开门见山道:“徐承意发兵长安前,给从前的秦王和自己的长女约好了婚姻之事,似乎却……功败垂成。”
范殊眼中带着审慎,不置可否道:“所以?”
“徐承意在长安得到的远不如预期,愤而返回河东,古大哥手里握着云中和雁北其他几座小城,多少有些骑虎难下了吧?”
“这只是我胡乱猜的,军师不用回答。”见范殊脸色微变,李燕燕忙解释,“我还听说,徐承意儿女不少,却唯独最疼爱他微末之时出生的长女,一心要替女儿寻一位乘龙快婿。”
范殊眉头微微皱起:“阿蕊娘子有何高见?”
李燕燕呷了一口茶,道:“我不懂事,胡思乱想,想古大哥若有意续弦,这倒是一桩天设地造的好姻缘。”
范殊手一抖,差点打翻茶盏。
“慎言!”他压低声音,厉声道:“胡夫人还在,说什么续弦?!”
李燕燕喟然,这番游说,绝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她心情沉重,却还是直直迎向范殊的目光,说:“范军师精通医理,胡夫人是否大限将至,您比我更清楚。古大哥愿不愿意为了云中孤城,对抗河东,四面出击,您自然也比我更清楚。”
“大家都说,张将军在云中,把能抢的都抢了,不得民心,空据几座城池。现在以雁北为聘礼求娶徐女,用徐承意自己的城卖他一份人情,换来两方和平——如果一定要退出雁北,举重若轻,兵不血刃,不好吗?难道非要以血战收场?双方将士,谁又没有父母妻子,谁愿为了注定要退的战役抛尸疆场?”
“你想的很好,可是……”范殊眉头紧锁,“古帅与胡夫人患难夫妻、恩爱甚笃……”
李燕燕垂首,淡道:“入河东,与徐承意谈和,再到六礼走完,也不会太快吧。而这一切,要瞒住一个卧病在床,每两三日醒来一次的人,又能有多难?徐女差一步封后,天底下心思活络的人,早该趋之若鹜了,再说,天子兴许也会反悔……这事等不得,既要示好,就要做第一个示好的。”
范殊神色阴郁,显是把话听了进去,思忖道:“徐承意想让女儿嫁入天家,我们求娶,他不见得就应允。就算结成婚姻,以他狡猾凶暴,未必以后不来侵扰。”
李燕燕摇头:“徐承意稳扎稳打,只为一朝扬名、封侯拜相,此番进长安勤王,却先丢头功、后毁皇陵,名利双失。这时抢先修好,古大哥俯首为婿,徐承意会越发不平,认定天下人知他劳苦功高,而皇家有负于人——无论婚事成否,只要求娶,他最恨的便不会是古大哥。”
“再说秦王,他自认正统,将天下视为囊中物,本要废除穆妃掌权时颁下的政令……可这时,古大哥带头称颂徐承意,秦王会怎么想?他会把谁当作心腹之患?又会拉拢讨好谁?”
范殊一直默默注视着李燕燕,听到此处,突然开口:“阿蕊娘子一直叫秦王,可是从前在宫里见过他?你似乎……不大喜欢他?”
李燕燕一惊,旋即笑说:“虽见过,印象却不深,好像只记得……他的下巴。”
“下巴?”
“是啊……”李燕燕轻叹,“秦王高大健硕,平素又总是目中无人,走起路来仰面朝天,我个子小,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呀。”
范殊失笑,沉吟道:“……这样……假如我们撤出雁北,退守五原关,控住蒲阴陉……”
李燕燕却摇头:“可以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