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二,涿州西北,小豆村。
在村口摆茶摊的吴大有些烦躁。
最近两个月,起先是东边兖海军和武宁军打起来了,周边军镇望风而动,坚壁清野,过路的行商旅人少了大半,后面乌罗国又举兵南下,直冲到雁门关,雁北各州情势危急,流民四散,稀稀拉拉的,竟有许多跑到了他们这里。
虽说流民们经过小豆村,几乎都会花上一两个大钱,在吴大这儿买碗热茶,歇上大半天,多少拯救了茶摊的生意,可……
吴大深深叹气。
这群人拖家带口的不说,有许多还赶着牛马、鸡鸭,在他这儿一坐就是大半天,乌泱泱一片,过后留下遍地的羽毛——原本还有粪便,可这帮人竟连粪肥也不肯便宜了小豆村,全都拾起来推走了!
吴大不敢招惹三五成群的流民,只得在心里暗骂:“穷鬼!活该叫蛮子给赶出来!”
所以当吴大终于等到一个从东边过来的年轻人光顾他的茶摊,即便对方衣着简单,只是个底层牙兵,吴大还是热络地迎了上去,隐蔽地指了指那群流民,抱歉道:“地方都叫他们给占了,要不军爷去后头灶房歇歇脚?炉子边上还更暖和哩。”
那年轻牙兵怔了下,低头看过来,吴大这才瞧出他姿态威严,相貌清峻,只是右眼里有块白翳,气息颇为凌厉,倒不似寻常散兵。
可这人却很随和,说不必,自行系了马,端了茶碗,坐到流民中间去了。
吴大很满意:还是咱们这儿的年轻人像话!
……
岑骥刚坐下来,身边一个低沉的声音问:“……好了?”
旁边用风帽遮脸,躺着晒太阳的大汉懒洋洋地翻身,打了个哈欠,坐起身。
“嗯。”岑骥不动声色,喝了口茶,袖口悄悄挪了下,在外人看来是要避开那脏兮兮的流民。
“这是布防图。”
他像是畏光,用衣袖遮挡住脸,悄声道:“按之前说的,范殊整日拉着齐陆、王襄喝酒,其他人作出看什么都新鲜,贪得无厌的模样,潘旺还混去内院偷油果子……呵,第一日王襄还防备得紧,后来见我们这样,盯梢的都松懈了,涿州的格局布防看了个清楚……古大哥这边怎样?我好像已经在城里见到些熟面孔了。”
古存茂伸了个懒腰,一脸困倦道:“亏得西边有场战事,我们散成小股,扮作流民,嘿嘿,虽然到处被当成丧家犬,人人喊打,却无人起疑。”
“人混进去二三分,都是精干能用的,兵器夹在牲畜泔水里,带进去些,但还差得远。只能等动手那天,里外夹击,控住城门,城外的人马一齐冲进去——这个任务,我准备交给张晟。”
以一己之躯挡住四方攻势,非张晟莫属。
岑骥并不意外,只说:“那我带人从水渠潜进城,暗围州府。古大哥只要稳住王襄,待得宴阑,涿州城就有新主人了。”
“好。月升之时。”
“月升之时。”
交待完正事,岑骥笑了,“古大哥,这身老牛皮袄,该换了。”
古存茂缓缓起身,很不舍得似的,叹息:“是啊,该换了……”
刚扫完了一簸箕鸡毛,喷嚏连连的吴大惊呆了:
那躺在墙根的流民,脱掉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袄子,露出一身靛青的胡服,瞬间变成了个威风凛凛、目光如炬的汉子。
他望着东方,不知在对谁说:“进城。”
吴大没忍住,嘀咕了一句:“今年怪事还真多!”
白石山,除夕夜。
“喝啊!”
“嘿哟!”
木剑被抡出了花,终于失控,“啪”的将一个孩子拍倒在地,他滚了一圈,大哭起来:“哇呜——呜——”
其他孩子并不因此放过他,而是上前搡他:“喂,你输了,这把你当‘王襄’!”
那摔倒的孩子嚎了几嗓子,见大人们不理他,也只好乖乖爬起来,拿起破扫帚骑在腿下,扮演“被驱出城”。
火盆边的李燕燕揉了揉困倦的眼,颇感百无聊赖。
涿州大捷的消息,一个月前就传到了白石山。
张晟如何从鸡笼里抽出铁楇,手杀百人;岑骥如何借月色混入府兵,悄无声息给刺史府的守卫换了血;古存茂如何临危不惧,空手赴宴,与王襄对饮高歌;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迹……早已传遍三寨。
还不止,李燕燕听说,拿下涿州五天后,岑骥带了百十来人出城狩猎,趁易州刺史病故,新刺史还没着落,把涿州附近的易州也收入了囊中。
半月后,卢龙节度使韦思旷做了个顺水人情,上表请封古存茂为涿州刺史、岑骥为易州刺史,范殊被拜为军师,而这一战声名最显的张晟,论功劳却只是位列牙将。
距当初岑骥下山,满打满算还不足两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由于接连而来的好消息,太和二十年的除夕夜,白石山上热闹无比,驱傩的长队舞遍了整整三寨,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明明在出征前,古存茂已经下令喝光山上的酒,可不知为何,到了除夕夜晚,宴席上仍然出现了高高垒起的酒坛……
像李燕燕这样滴酒不沾的人,便只好跟小孩子们凑在一起,围着火盆守岁,等待子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