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2)

等李燕燕回来,古英娘早已呼呼大睡,万幸还记得给她留了门。

借着月色,李燕燕铺好床铺,挤到古英娘旁边,也很快睡了过去。

安然无梦。

只是离天亮还远,却被古英娘呕吐干咳的声音给吵醒了。

屋子里依然没点灯,古英娘在外面吐完,端了杯水坐在门边上,上上下下抚着心口给自己顺气。

“阿英姐,还好吗?”李燕燕蹭过去,轻声问。

东方天际才亮起一道白边,山顶云雾缥缈,古英娘看着比之前脆弱得多。

她有些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吧?我平时酒量也没这么差……哎,不说那些,你再去睡睡吧,我坐一会儿,透透气就行了。”

李燕燕摇头:“我也不困了。”

她干脆也坐到古英娘身边,拉起斗篷把两个人都罩进来,“当心着凉。”

古英娘没推辞,拍了拍她的手,眼睛笑成两道弯。

李燕燕迟疑了下,问:“张晟为什么和我表哥不对付?”

“啊那个……没多大的事,岑骥小时候在张晟家的武馆,不算弟子,但偏偏比入门弟子们学得快、练得好,有人看他不顺眼呗,他自己也不是懂藏拙、能低头的脾气……”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都是半大孩子,说不清楚谁对谁错,总归没多大的事。”古英娘摇摇头,打起了含糊。

当年可能没多大的事,现在呢……李燕燕低着头,对古英娘的话不敢全信。

“张晟的武艺是不是很高?”她问。

古英娘倒不觉得这个有什么不能说,爽快地答:“是啊。他天生力大无穷,还有家传的功夫。他这人倒也不藏私,山上许多人从前只是庄稼汉,功夫都是张晟教的。不过一般人没他的巨力,他们张家的绝学,学了也练不出来,能有张晟一半厉害的人都没几个。”

“哦——”李燕燕拖着长腔,“那他和我表哥比,谁更厉害?”

古英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比武艺?我只能说,不知道。”

“比其他的?我劝你别问,不是咱们女人该管的。”

“为什么?”

古英娘叹气,“你这丫头……这么跟你说吧。这附近十几个山头,大大小小的寨子好几十家,我哥刚来的时候,只是最不起眼的寨子里守山门的小卒,后来那个寨子吞并了附近的胡家寨,我哥立了大功,正好原来的副寨主战死,他才被提拔成了副寨主。”

“那次我哥还得到了另外一样赏赐——胡家寨前寨主的女儿,也就是我现在叫嫂子的人。我嫂子善打弹弓,当初站在哨楼上射死我哥这边不少人,我哥眼睛也差点叫她打瞎了。她爹她兄弟都死了,要是不跟我哥,会有多少人要找她算账?你想想吧。”

李燕燕缓慢地眨了下眼:“……嫁给古大当家,是一家人了,所以之前的事便一笔勾销?”

“……是。”古英娘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可我要说的是,男人们争他们的,山上女人少,只要别死心眼,总有活路。你管他们谁输谁赢呢。”

哦……看来想从古英娘这里探出古存茂的偏向是不可能了。

李燕燕垂眼,嘟起嘴:“你昨天还说让我找个靠山,现在又说不要管谁输谁赢,那万一靠山靠不住了……”

古英娘理直气壮:“我昨天说让你找靠山,今天教你的是及时换靠山,两码事。”

李燕燕愣了下,笑了。

古英娘说的倒也没错……她重生之后一心想去投奔四哥,也算是在给自己找靠山吧——最稳妥的那种。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只是投靠一个人便好,那逃出龙城、翻越太行,历尽艰险又是何苦?

哪里不对呢?大概,她不甘心。

不甘心仅仅“活着”……

李燕燕不是会与人争执的性子,只点头道:“嗯说的是,两码事——也不知道是谁昨天一直担心,死命给自己灌酒?换个靠山不就好了么?”

“欸?”古英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在李燕燕腰上掐了一把,“嘿,你这死丫头,才一天就敢笑话你姐姐我了!”

两人笑成一团。

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匀气,古英娘打了个哈欠,问:“你真不再去睡一会儿?”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古英娘忽然变得很精神,扯着李燕燕问:“你从前在皇宫里做事?那你给我说说他们皇家有意思的事吧?”

“呃……好啊,阿英姐想听什么?”

“就……就说说刚驾崩的熙宗皇帝?我觉得他算个好皇帝……”

李燕燕愕然:“你怎么看出他是好皇帝了?”

她父皇自然不是个昏君。

熙宗皇帝性情温和,热衷在朝会上当老好人,谁也不得罪,将四分五裂的大周勉强维系在一起。可除此之外,他遇事容易犹豫不决,在政事上作为不多,他在位期间,皇室日渐衰颓,藩镇蠢蠢欲动……却在古英娘这儿得着了个好名声?

古英娘却抿嘴笑,“熙宗皇帝和萧皇后……神仙眷属,真让人羡慕。”

“哦……”李燕燕感觉自己脸上的笑有点木,含糊道:“那个啊……萧皇后大行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呢,也都是听人说的。”

古英娘一脸神往:“听说萧皇后在的时候,熙宗看都不看别的女人,哎呦,那可是皇帝啊,三宫六院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可怎么做到的?萧皇后是不是特别霸道的一个女人?……真想学学。”

李燕燕干咳一声,“我觉得,应该不是吧……而且熙宗登基当年,萧娘娘人就没了,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时候,熙宗也还不是皇帝呢……”

可无论李燕燕怎样吹毛求疵,她父皇的确和元后萧氏伉俪情深——太子潜邸时期竟只有萧氏一人接连生子,更不必说熙宗对萧后长久的思念,以及对萧氏的儿女格外偏爱了……

“计较那么多?”古英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算在太子潜邸,那他也不缺女人嘛,却只和太子妃生儿育女,一生一世一双人,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燕燕明知没有必要,偏很想反驳,“只相伴了十年,也算一生一世一双人么?萧娘娘没去多久,宫里许多妃子都怀孕了,第二年开始,皇子公主可就一个接一个出生了!”

……她也是其中之一。

熙宗自打成婚后就偏宠一人,朝中后宫都颇有些议论,萧后在时少有人敢提。萧后一去,留下的孩子还小,要熙宗延绵子嗣、雨露均沾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用崔娘娘的话说,“那是天大的喜事,后宫里的女人们可算是有了盼头。”

熙宗心肠软,自然拒绝不了,做善事一样,公正地把宫里的妃嫔宠幸了个遍——在潜邸最久、也是最先生下皇子的,就成了下一任皇后。

她生母的后位,连同她的出生,都只不过是一份施舍。

她父皇绝算不上沉湎女色,前十年和萧后神仙眷属,后十年专宠穆贵妃,实在算是个难得的、痴情又专情的人了。

只不过,这让母后和崔娘娘那些人,还有她们这些夹在中间出生的孩子,都显得像是多余的人……

李燕燕苦笑,心里头酸涩难抑。

古英娘有些困惑:“人都死了,死后的事……也不要紧了吧,活着的时候对她好,这不就够了么?”

李燕燕小声嘟囔:“换了是我,不是只属于我的,不是永远属于我的……我就不想要了,宁可从没有过。”

这句话不知怎么逗笑了古英娘。

她亲昵地捏了捏李燕燕的脸,说:“你呀,真是个小孩子。既然不喜欢老皇帝,那我们不说他,说别人。”

“那个福安公主,都说长的和仙女下凡一样,你见过没有,跟我说说,是不是真那么好看?”“真的。”……福安公主李琼仙,她四姐,好看到连女人都禁不住想多看几眼。

“不过她脾气不太好,”李燕燕补充,“尤其对丑人不耐烦。还曾经立下了个规矩,长得丑的宫人,进她的宫殿必须用纱蒙脸,不可以被她见到。”

古英娘撇嘴:“这么大脾气?不对……等等啊,她都没见着人家,怎么知道谁丑谁美?那要是明明不丑却以为自己丑,或者明明丑却认为自己好看的,可该怎么去她宫殿?”

“……所以说啊,这位殿下不光脾气坏,还不是很聪明……不过她自己不这么想。”李燕燕坏心眼地说。

古英娘“噗嗤”一下乐了,似乎为想到了公主都想不到的事情而分外自豪,“不过要我说,最傻的还是那个康宁公主……”

李燕燕一震:……?

“年纪轻轻的,要去草原上嫁个糟老头子,真是……唉……”

李燕燕小声道:“乌罗单于也不是很老……才三十岁。”

“三十?呵——”古英娘瞥了她一眼,“和你这种没见识的小丫头说不明白,以后你就知道了……三十,够老了,半截身子埋土里了!中看不中用!”

李燕燕皱眉,古英娘看她的眼神,突然多了些优越,而她不懂为什么。

“……真不知道那公主图什么?不管是什么,现在可也都得不着了……”古英娘真情实感地叹气。

图乌罗兵的威慑,图乌罗单于与她父皇相近的血脉,图他足够成为夺嫡的后盾……

“未必……”李燕燕涩声道。

她曾希望搅起变乱,给四哥即位铺平道路。

而现在,天下真的乱了。

却不是她想要的。

男人们争他们的,和女人无关。

尽管古英娘一再这样说,可跟着古英娘往岑骥住的小院走时,李燕燕忽然有不详的预感。

在吊桥另一边,远远的,张晟的叫喊声传了过来。

隔着吊桥,岑骥的小院刚好被山体挡住,看不见那头发生了什么。

只听张晟声音高昂,仿佛还间杂着其他人喝彩、呼吼、拍掌的声音……

李燕燕心生畏惧,步子也慢下来。

古英娘脸色不大好看,却不好在李燕燕面前表露太多,强作镇定,拉李燕燕朝吊桥上走,边安慰说:“没事。这里都是粗人,平时就喜欢搞些热闹的事。”

李燕燕看她,清明双眼里写满了“不信”。

古英娘叹气,“走了,去看看,总不能不管你表哥,是不是?”

李燕燕“哦”了一声,硬着头皮跟上。

刚要下吊桥,走在前面的古英娘脚步一滞,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干嘛?!”她语带惊恐。

李燕燕稍稍踮起脚尖,望过去,见院子前堵了好几个人,张晟在中间,举着把巨大的铁弓……相对的另一面,竖着一个奇怪的稻草人,身上披着白布,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石头。

石头?

李燕燕正待要问是怎么回事,张晟已然伸开臂膀,拉圆了巨弓……

“嘣”的一声,弓弦震动,羽箭破空射出,竟直直将稻草人射散开,枯黄的干草飞舞漫天!

“好!”有人喝彩。

其余人也跟着叫好,“石头死了!嘿,石头叫张头领给射死了!”

张晟哈哈大笑,“我这把二石的铁弓,可还行?”

那几人连连称赞,

“在咱们白石山,不,这全天下,能拉开二石的弓的,怕只有张头领一人呀!”

“古大当家之下,我就佩服张头领一人。”

“二当家的位子,非您莫属……”

喧哗声中,古英娘压低了声音,不安道:“石头……岑骥的小名就叫小石头……”

岑骥……李燕燕一窒。

院门被堵得严实,可她明白,岑骥一定就在院子里面——不然张晟又演给谁看呢?

古英娘有些迟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上前阻止和回去叫人之间犹豫不决。

她想了想,还是示意李燕燕朝前走。

李燕燕一只脚刚迈下吊桥,张晟却已发现了她们,冷冰冰一个眼神扫过来,遇上李燕燕,仿佛被黏在了她身上……

李燕燕再想往古英娘身后躲,却已来不及。

张晟轻巧地搭箭上弓,右手扯个满月,朝向李燕燕便射!

李燕燕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也什么都来不及想,呆愣在原地。

“张晟!”古英娘叫得撕心裂肺。

“嘭!”一声巨响。

李燕燕脚下一晃,跌倒在吊桥上。

原本被她抓在手里的桥索,早已崩碎成齑粉,余出空荡荡的缺口。

李燕燕怔怔地盯着那缺口,这才呼出刚才停窒的那口气来,浑身犹自颤抖,想站却站不起来。

“张晟你个王八羔子!有你这样胡闹的吗?!”古英娘气得破口大骂。

她矮身搀起李燕燕,挡在她身前,连说“别怕别怕”。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张晟身边的几个人也没弄清楚状况,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出声。

张晟漆黑的眼珠一转,却“呵呵”笑了,他拱手道:“就是玩玩,别介——”

“意”字还没出口,一道疾风袭来,张晟的手还没碰上腰刀,便觉下巴上一凉——

谁也没有看清岑骥是如何出手的。

实际上,堵在门前的几人和张晟一样来不及反应,还木在原地,可岑骥却已欺近张晟身侧,手中一柄小刀,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张晟动作亦是不慢,当即向后跳出,左手丢了弓,摸向下巴——

原本横七竖八的络腮胡子没了……一半。

“……你奶奶个腿!”

张晟眉毛上挑,脸庞扭曲,漆黑的眸中燃起烈火,健实的身躯形成防卫的姿态。

而岑骥手指一晃,银光明灭,他松弛地站在那里,冷冷笑道:“就是玩玩,别介意。”

张晟怒气汹涌,手握在刀柄,缓缓向上动了一寸……

“住手!”古英娘见状,强拖着李燕燕冲到二人中间,厉声斥道:“山上不许私斗!对自己人拔刀,无论是谁,都不能再留在山上!”

张晟带来的人也终于回过味来,陪着笑脸打圆场,“是啊,是啊!都是一山的兄弟……张头领前两天刚得了这把铁弓,今天就是来试试弓,并不是真要打斗。英娘别误会。”

张晟像斗鸡一样盯紧岑骥不放,两排牙齿咬得咯噔直响,可毕竟不敢挑战山门规矩,重重哼了声,把刀收回了鞘内。

古英娘见了,立刻把李燕燕往岑骥那边一推,“阿蕊交给你了。”

“别都像木头似的杵着,都散了,散了!”她冲张晟那帮人挥手,“弄出一地的碎草末子,给我清干净了!还有吊桥,记得修,不然夜里要出人命了!”

古英娘动起来,活像只老母鸡,把一个个不情愿的鸡崽子赶到他们该待的地方。她似乎很有威望,就连张晟也不得不卖她面子,压下怒火,转身要走。

岑骥一只手牢牢抓着李燕燕,嗤笑了声,像在自言自语,低声道:“猴急什么?二当家的位子谁来坐,打过涿州不就知道了么?”

张晟猛地转身,可岑骥已经进了院子,“砰”的一下,将门给关上了。

……

说是“院子”,其实纵横都仅有二十来步,天井的大小,院子中央放了条木板凳,上面胡乱摆着岑骥惯用的长鞭,四周散落着拆开的箭矢,地面上满是箭头羽毛。

“你刚才……是在重装尾羽?”

李燕燕瘫坐在凳上,她头晕晕的,充斥着好多想法,却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一句。

“嗯。”岑骥低声答,从屋子里端了碗水给她,自己立在一旁,安静看着。

女孩脸上还没恢复血色,身躯微微抖动着,碗都有些拿不稳。

岑骥心底轻叹,在李燕燕面前蹲下来,托住碗底。

“你……”

……他着实不大有安慰人的经验,从前对他娘也总是长话短说,这会儿竟有些局促,不知该怎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