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雪连下了三日。

密布的黑云下,朔风狂逞寒威,卷带着雪粒子恣意游走,如入无人之境,在长街上荡起白浪滔天。

天色阴沉似海,离入夜时分尚远,城内却已有星点灯火亮起。

“呼——”小春一口气将走廊上八扇窗都关好,本就丰润的脸颊上又漾起两片红晕,鬓角的碎发也被薄汗染湿,服帖的挂在侧脸上。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阵阵,小春转身,朝来人莞尔一笑:“玉筝姐姐。”

名叫玉筝的姑娘走在前头,手中提着食盒,身后还跟着其他几个女子,手捧各式饮食器具,几人都是黄衫赭裙的侍女装扮。

小春走到玉筝身侧,顺手托起食盒的底部,道:“公主的晚膳吗?我和你一块儿去,两人拿着稳妥些。”

玉筝奇怪地瞧了小春一眼。

在这支北上送亲的队伍里,侍女们几乎都要随公主留在单于牙帐,运气好的,猴年马月才能返归故里,运气不好,兴许一辈子就交待在莽原风沙当中了。一想起来这桩事,人人心情沉重,唯有小春依然每天乐呵呵的,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没心没肺。

身后的侍女们都是些年轻姑娘,一路行来彼此间厮混熟了,便开始丢掉宫里的规矩,这一段短短的距离也不忘了聒噪,说起可有可无的闲话:

“还不到十月就冷成这样,当真稀罕,连这楼板都被风吹得格楞楞响。”

“可不是么,这场雪,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停?”

“你还盼着雪停?我倒是想它一直下,反正咱们在龙城驿馆有吃有喝,等开春雪化了再去乌罗,让那乌罗单于着急去吧!”

“这雪留不到开春吧……”

……

小春听她们说得热闹,回头插了一嘴:“你又不是王使君家亲戚,人家好吃好喝留你住到春天?想得美!”

那之前说话的侍女也不恼,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啊,我不就是做做梦嘛。”

小春绷不住笑了出来。

玉筝安静听着,脸上若有所思。

若不是路遇风雪,她们原本只会在龙城宿上一晚,行装都不会拆,便要一路北上,直奔雁门关而去,现在却意外停留了三天,而雪势依然不见收敛。作为侍女里领头的,玉筝的性子比其他人都要更沉稳,此刻却不免有些忧虑——

河东节度使王磐极会做人,这三天里她们一行人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这么滞留下去,人心越加浮躁,那些本就不情愿留在乌罗的人,会不会生出另外的心思来?

于是,玉筝小声训斥道:“才出来几天,规矩就忘脑后了?别乱说话,雪迟早会停,咱们一定能赶上公主的吉时。”

她又问小春:“公主一下午都没离开过房间?”

小春努努嘴,道:“是呀。中间我劝她出来活动活动腿脚,殿下却像是没听见,一直拿着那本禁军名册,翻来覆去地看……我又多问了一次,她却把我也给轰出来了。”

“也不知道那名册有什么好看……”小春小声嘀咕。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公主房外,玉筝将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示意小春噤声。侍女们将手中物事放好,齐齐跪下,玉筝才轻轻叩响房门:“公主,该用晚膳了。”

一片寂静,过了会儿,才有一个细软的声音传出:“送进来吧。”

房内灯火通明,暖香萦绕,蜀锦地衣上百花缭乱,乍一看,直教人误以为春天已抢先一步光顾了这间房屋。

一片花团锦簇,更衬得那个案前端坐的身影无比苍白、羸弱。

小春从前在尚仪局做事,节祭庆典上经常能瞧见三宫六院、皇子皇孙们,却从没对这位嫡出的康宁公主产生过什么深刻印象,毕竟有贵气逼人的三公主和天姿国色的四公主在,谁也不会去专门留心名不见经传的六公主。

细看起来,康宁公主李燕燕生的不赖,肌肤细嫩如雪,鼻子小巧精致,新月眉弯下是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虽说还没完全褪去稚气,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只不过身形过于单薄,面色过于苍白,与时下受推崇的艳丽美人大相径庭。而那双清亮的眸子,原本是很美的,偏偏在不看人时,又总是茫然不知落在何处,显得心事重重,年轻女孩该有的轻快活泼,在公主身上半分也见不到。

康宁公主也才不过十五岁,比小春自己还小两岁,却端庄守礼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就连吃饭也是一板一眼,小口小口咀嚼,案上每样食物都尝上一两口,却哪一样也不会再碰第三次。

宫里头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即便已经远离了长安,公主身上作派不改,除了偶尔盘箸相碰发出微弱的声响,便只能听到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等公主终于艰难地用完了一小碗白米饭,放下玉箸,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玉筝才又从食盒底部拿出一只雕花金碗来,轻声道:“殿下再用些燕窝羹吧。天气寒冷,庞妈妈忧心您的身子,亲自下厨炖的,一直用热汤温着,现在喝正好。”

公主稍稍抬了抬眼,细声细气道:“劳庞妈妈费心,你替我谢谢她。”

声音轻软,像一片无辜的雪花,方才飘落,转瞬便在狂风中消殆无形,小春觉得,公主一开口,这屋子里反倒比她不讲话时更安静了。

这样一个柔弱的公主,陛下也忍心送去和亲,小春这样想着,看向公主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玉筝心里却有些堵,她本是受了庞妈妈所托,要替人在公主面前美言几句的,后面重头的话还没出口,却被公主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

说起来,玉筝也想不明白,庞妈妈怎么就突然在公主这里失了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