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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梦

南都又到了春季,万物复苏,蛰虫惊醒,乍暖还寒。这几日都城里都传着朱家宝儿的事,听说朱家宝儿像似被什么附了身,明明只是受了惊,谁知竟然昏睡了几日才醒,而且醒来后性情也变了许多。

“娘子!”只见身着水黛色袄子下系粉白长裙的清秀女子低声唤着倚靠在窗边的女孩。

那女孩正是人们口中的朱家宝儿,元伯侯之女,天家的侄女,都城贵族圈子里令人瞩目的娇小姐,只是平常里不怎么出门,性格也微微内向。

娘子前段时间同江家小姐去玩,谁知回来的半道上马匹受惊,娘子一回来就开始发热,昏睡了整整三日,可把侯爷和夫人吓得不轻,就连宫里都派人来了。

御医把了脉,又开了些药,只说是受惊了,加上换季又吹了些冷风,话是这样说,可娘子就是不见醒来,侯夫人气得正要上门找江家理论呢,自家娘子就悠悠醒来。

见人醒了侯府皆大欢喜,然而娘子却开始整日坐着发呆,有时候叫唤了好几声都未有反应,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夫人心疼得暗自垂泪,当下就下了口令,往后江家来人,势必要拦着,没她命令不准进侯府。

“云霜姐姐,我没事,整日躺着怪无趣的,身上也不舒服。”宝儿糯着声音,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蜜糖,白嫩乎乎的小手垫着下巴,笑着看向她口中的云霜姐姐。

她黑而密的睫毛轻轻颤着,眸里汪了一潭水,眉眼间饱含的稚气延伸到只衔着一小簇乳白色的九里香的鬓发里,其余再无珠玉点缀,云霜眼里映着女孩小鹿般清澈的眉目,只觉得春日盛景不过如此罢。

也就一瞬,她便软了心,哄着宝儿道:“我的小祖宗,可别受了寒气,这倒春寒厉害着呢!”

“我知道姐姐最疼我的。”宝儿仔细看着手中的本子,软着声音笑道,心里却是一片苦涩,她环顾四周,这一切都是真的,却又不是真的,庄周梦蝶么?

云霜看着自家的娇娇小姐,内心一片安然,自从前段时间病好之后娘子便一反常态,不再窝着研究琴棋书画,胃口也好了不少,只希望小姐不要重蹈覆辙,为了一个劳什子的远亲表哥伤神费力。

这厢云霜暗自出神,丝毫没有留意到她家小姐眸里不符合真实年龄的那一抹飞闪而逝的深思。

“娘子先坐着,今日给你做蝴蝶酥可好?”云霜哄着自家娘子,往日里娘子最爱蝴蝶酥,不吃上一碟子不罢口。

“自是好的。”宝儿走到花梨木桌案旁细细写着手中的本子,这几日侯夫人将他家看得紧,连院门都不让出去,更别论出府了。

宝儿手中的本子是一本寻食攻略,说来也奇,打她醒来,不知为何脑海中多了一本食谱,从食材到配料,从小吃到大菜,从糕点到酒酿……

宝儿每次捣鼓吃食时,脑海里的食谱就会自动出现,还会根据她的喜好调整材料的用量,有这样一本万能食谱,自然是好事,可宝儿总觉得无功不受禄,就打算自己找食谱来研究,一来二去也就把脑海中的食谱抛到脑后了。

宝儿写完就蜷缩在椅子内,半阖着目沉思,屋子里是一片静寂,就连屋外的喧闹声都像隔着重重叠叠的云雾,遥遥传来。

她记起前段时间做过的梦,无比真实的梦境,就连那痛感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若不是醒来后发现自己依旧躺在未出嫁的闺房里,卧在窗外的九里香开得正盛,香气依旧浓郁得扰人心神,她定是以为自己做梦。

梦里有一女子,头戴一顶金镶玉垂丝凤冠,小脸上遮着一块坠有流苏的红盖头,上身内穿大红色圆领娟衫,外着大红色牡丹滚边裙袍,纤细皓白的脖颈套着金项圈和天官锁,削弱的双肩披着霞帔,身上挂着一个子孙袋,露出的半截皓白的腕间垂着一对羊脂玉手镯。

下身着正红色石榴长裙,一双金莲蹬着红缎翘头履,烛火摇曳,只见一高大英俊的男子掀起红盖头,女子低眸浅笑,朱颜似玉,百媚千娇。

忽得画面一转,朦朦胧胧间看得那芙蓉帐中正浓,只听得窗外淅沥沥下起了雨,院子深处的牡丹花被雨水冲刷,不见憔状,红艳无比,愈显娇嫩。

正瞧着出神,谁知面前竟突现火红一片,空气中是一股烧焦的气味,那身着红嫁衣的女子已经不复那日的神采,双目空洞像似无物,四肢无力地靠在丫鬟身上,连哭也没力气了。这究竟发生了何事?

眼前又胡乱地闪过许多画面,爹爹垂死前的嘱托,娘亲小产郁郁寡欢而去,面目狰狞的表姐……这一些场景飞快地闪过,触目惊心。

不待她细想,只看到那金銮殿上那个女子跪着,旁边站着一双璧人,男的风流不显,面容无双,玉树林芝,衣着赤罗青缘衣,长过腰止七寸,不掩没下裳。中单着白纱青缘,下裳赤罗青缘,面冠如玉,更显得眉目间冷淡如雪,女的一身红裙似火,玲珑身材凸显,一头乌发被玉冠束着,更勾得眉眼如画。

而跪坐在殿上的女子一身素衣,坚忍着眉眼,虽早已不复当年风采,可一身不折的气度竟不能让人低看了她,只记得她直着背脊朗朗道:“若是公主喜欢那便拿去,我宁愿死也不会委身为妾。”

女子说罢,依旧直着背,恍若她背负的那些年的艰辛困苦不值一提,她等着盼着,未曾想到是这样结局,不过也好,总归是路桥分明。

她记得红衣女子扭曲了的脸,只道那女子怕是不得善终,奈何未曾看到结局,便在浓郁的花香中彻底醒来。

她晕过去的那几日,反反复复做着这个梦,有时候梦见那个女子深陷火海,有时候梦到父母亲恨铁不成钢的脸,更多时候,是梦到自己,如同孤魂,游在南山。

可是宝儿总感觉自己忘了极其重要的事情,无论怎么想都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呢?

“娘子,可是睡着了?”宝儿闻言睁开了眼,眼底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她醒来的那段时间里,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是冷的,直直冷到心里,如同浣衣院里的那口百年深井,平静无波。

这模样着实把全家人吓坏,最后怎知睡了一觉起来,竟是忘了大半,只惦记着吃了。

“并未,就是有些疲累。”宝儿伸了伸懒腰,看着桌子上的那碟蝴蝶酥,内心的酸涩翻涌,那个让她心痛得快死去的梦里,爹爹临去前,还记着给她留着蝴蝶酥。

“娘子,可是不好吃?”云霜瞧着面色不好,心里头一跳,娘子这几日有时娇憨可爱,有时却像小大人一般静静地坐在一边,不发一言。

宝儿看着眼前温柔的云霜,心里里的烦闷稍稍减了一些,梦里梦外的云霜,依旧是笑着呢,只不过梦里的云霜,为了救她惨遭土匪凌虐,临死前还让她别哭,要笑。

“好吃的。”蝴蝶酥沾了细细的白色糖粉,一口咬下去,脆脆的酥酥的,比在梦里吃得甜些。

这蝴蝶酥,还是她教云霜做的,梦里爱吃,可如今吃来,只剩满嘴的苦涩,还有酸痛的眼角。

除了云霜,还有菁风,两人都是她的贴身丫鬟,比女孩大上四岁,从小就贴身伺候着了,情分自是不同旁人,这样的情分,哪里会落得那般下场?

“无事,就是头有些痛。”她按了按自己额角,在云霜服侍下用了几块蝴蝶酥,然后就去午睡了。

宝儿一睡就是一个时辰,醒来时看着依旧大亮的天光,内心一片安然,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不必想太多,梦里那些丑陋面目的人,避免接触就好。

宝儿起床以后,在云霜和菁风的服侍下梳洗完,就想去见自家母亲,云霜和菁风没办法,娘子醒来后情绪就不稳定,众人都顺着她,侯爷和夫人就差没把天上的月亮星星摘下来了。

她在家中待得太闷,去了主屋磨着自家娘亲整整半个时辰,侯夫人才松了口,然后派了一队府兵跟着,然后还打算让李嬷嬷带着宝儿出去,宝儿心里自是不愿,她只是出去透透气,哪里需要这样大的阵仗!

于是破天荒地给燕氏撒了娇,燕氏心里大为震惊,看着眼前娇憨的女儿,心里软成一滩水,自是都答应下来。

宝儿甚少出门,侯府里给她配备了自己的马车,由四匹毛色相近、毛色顺滑的骏马,朱红色车厢侧飞檐各挂着四串铜铃铛,马车经过时铃铛声落了一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也不知是哪家小姐出门,如此大的阵仗。

宝儿坐在车内,时不时掀起车帘子望向窗外,云霜看着自家娘子的举动,明明知道这是不符礼仪的,但是看着娘子白嫩嫩的侧脸,云霜就说不出口。

突然,马车一顿,宝儿差点扑在车壁上,看得云霜心里一惊,急忙扶好宝儿,撩起帘子斥道:“这是发生何事,娘子要是撞到头有得你好看的!”

马夫也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何事,一脸无辜地看着云霜,云霜派人往前面探了探消息,不一会儿,就黑着脸进来了。

“娘子,前边堵住了,马车怕是过不去。”云霜整了整宝儿搭在额前的头发,怎地偏偏在这时候堵在这儿,好不容易能出趟门。

女孩看着云霜的愤愤不平,憨笑着说:“姐姐不必担心,我们走过去吧,马车停在这儿就好了”此举甚得宝儿心意,这样还能瞧瞧街上的小摊子卖什么呢!

云霜哪曾料到小姐给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她急忙道:“娘子!万万不可!”这街上人来人往,一个不留神,娘子走丢了怎么办?

女孩不再言语,踢哒着小短腿直直地要下车去,云霜知小姐的性格也不强劝,只好将钱袋子揣在怀里,吩咐车夫在此等待,然后让府兵跟在后边。

宝儿屁颠颠地挤在人群中,看见那福来客栈的老板一脸横肉,身旁站着几个持着木棍的伙计,人高马壮的像是门神。

同他对峙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男人的脸脸覆着一张面具,气定神闲,对着客栈老板的辱骂竟是一点反应也无,如同一潭古波,倒是男人身侧的侍从气得脸色铁青。

客栈老板看着落他面子的主仆二人,戴着面具的人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客栈老板非常不满,这京城脚下,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给几分薄面的,客栈老板沉着脸,想给他们一个教训,朝着后面的打手喊道。

“来人,给我……”

“住手!”围观之人虽于心不忍但是受他人淫威不敢援手,谁知竟听到有人开口相助,闻言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状似十岁的女孩踢哒着小短腿走来,鬓角边还别着一小簇花,众人绝倒。

谁都不曾注意到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发出的轻笑,男人身上的气场也温和下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听得那女童糯声道:“不知老板为何要为难那位先生,如果只是为了银钱,常言道商人重利也是正常,但是若是为了老板的面子和腰杆,在这朗朗乾坤下伤人性命,那就是过分之举。”

宝儿年纪虽小,但是逻辑清晰,言语一针见血,将客栈老板逼得下不来台。

她话音一落,就看看着周围人纷纷赞叹,心里也虚,在那个梦中,她同外人打交道不多,自打嫁人以后,深处闺苑,整日同后院那些个小妾斗法,余生苍白。

“小姑娘家不在家里卖弄针线活,出来逞什么口舌之快。”大腹便便的老板轻蔑地看着还不到自己大腿的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