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帝垂目,昔日被他娇养成牡丹的宠后,此时满身狼狈,形容憔悴地伏跪在他跟前。
他顿时觉得剜心刮骨般的痛,双眼露出浓浓的哀伤。
“岚儿,快起来。”
骆岚没吭声,只是在他即将伸手扶她的时候下意识缩了一下,然后自己站起身,“多谢皇上。”
抬目一瞥,却见张公公两手空空,既无圣旨,也无毒酒白绫和匕首,心中不免意外。
对上她的娇颜,永隆帝痛心疾首,“岚儿对不起,朕…保不了你。”已经七天了,就算他出动办事效率最高的锦衣卫,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骆家反叛,板上钉钉。
早料到是这般结局,骆皇后苦笑两声,“皇上不必自责,骆家反叛,妾身罪有应得。”
这话,无疑是在永隆帝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把盐,他满面痛苦,眼底的挣扎让整个人微微地颤抖起来。
“妾身有个心愿,皇上能替我完成吗?”骆皇后目光坚定,坚定中又破碎出一抹哀求。
莫说一个,十个百个他都万分愿意,“岚儿你说。”
“罪妾恳请皇上,立子杀母。”
骆岚说完,再一次重重跪到地上。
南凉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为了防止外戚坐大,便执行“立子杀母”的政策,连同外戚一起诛灭。
“岚儿,你这是在逼朕。”他眉目间全是纠结,猩红的眼眸溢满了伤痛。
明明知道他不会让她死,她却要以这样的方式来与他划清界限么?
“还望皇上成全。”骆岚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破败的大殿内,听来凄凉。
永隆帝所有的难受都堵在嗓子眼,“岚儿好狠的心。”
她若亡,便等同于剖光他的灵魂,只留具行尸走肉在这世间。
仰头也没法把泪逼回去,英明神武的天子在这一刻当着他的宠后潸然泪下。
骆岚别开眼,摒除脑子里的一切杂念才没有受到永隆帝的情绪感染,不多时,嘴角溢出一抹刺目的鲜血。
“皇上,妾身时辰不多了。”骆岚颓然软倒在地,脸上血色急剧减少,逐渐变得苍白。
“岚儿!”这一幕,灼伤了永隆帝的眼,他暴睁双目,弯下腰将她搂入怀里,声音在颤,“你服毒了?”
“皇上应不应妾身?”她抬头,美眸中含潮带露,许是药效发作的缘故,发声已经不完整。
“应,朕应你就是了。”永隆帝抱紧她,“不就是让缙儿当上太子么,就算没有骆家这回事,就算你不会离开朕,朕早晚都会把江山交到他手中的,可是岚儿,你怎么会这样傻,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服毒,你把朕的心置于何地了?”
骆岚嘴角溢出一抹苍凉的笑,她从来都知道皇上骨子里是疼宠缙儿的,可是苏晏说对了,就算缙儿是她的亲生儿子,得皇上偏爱,他也不可能轻易就坐上太子之位,因为她是宠冠六宫的“妖后”,早就引起诸多不满,因为缙儿早些年的顽劣作风深入人心,他就算斗败了他的众兄弟,也得不到文武百官的支持,抓不牢百姓的心。
如此僵局下,唯有来一剂猛药方能破解。
倘若没有骆家,没有“妖后”的光环笼罩,赫连缙就只是一个仅能依靠自己的皇子,他潜藏的真本事才能慢慢被发掘。
“罪妾,谢皇上。”语音落毕,骆岚慢慢阖上双眼,手臂无力垂了下去。
“岚儿,岚儿——”永隆帝嘶声咆哮,整个冷宫顶上的瓦片似乎都在颤动。
永隆二十一年冬,罪后骆氏被废,薨于冷宫,骆氏一族被推上刑台,当日午门外流成河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褪下皇后光环,便不能以皇后之礼下葬,原本以骆岚的处境,被暴尸荒野都是极有可能的,但永隆帝怎么可能允许心爱的女人被这般对待,纵然不能给予皇后之礼,也要把葬礼办得齐齐整整。
骆氏棺椁出殡当日,册封太子的圣旨就到了晋王府,所有的事情发展与赫连钰事先预想的相背而驰,他怒得一上午便失手杀了好几个仆人,贤王府上空似乎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所有人行事说话都格外的小心翼翼。
拿到太子宝印,换上太子蟒袍,赫连缙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入宫觐见皇帝,而是提了把剑骑上快马气势汹汹去了宣国公府。
这一次,不用他再费力敲门,宣国公府大门敞开,苏晏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他外着赤罗衣,内为领口一圈青色的白纱中单,腰间束革带,佩绶,白袜黑履,脑袋上的八梁冠象征着公爵地位,标准的国公朝服。
才听到马蹄声渐近,苏晏便缓缓跪地,行稽首大礼,“微臣,叩见太子殿下。”字正腔圆,声声有力。
赫连缙早就恨红了眼,一翻身跳下马背,手里的长剑“唰”一声出鞘,闪着寒光的剑尖直接抵在苏晏的胸口。
“苏晏,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撇开太子身份,他只想与他论兄弟情,要割袍断义,也就是今天了。
“恭贺太子殿下入主东宫。”苏晏继续打官腔,脸上神情并未因赫连缙的举动而有半分改变。
“为什么要害骆家,害我母后!”他嘶吼,剑尖往前一寸,直接割破苏晏的皮肉,在他干净的朝服上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
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出,在胸前衣襟上晕染开来,苏晏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声音有些低沉,“骆家和骆皇后是太子殿下无法拿到太子宝印的主因,殿下仁慈,不忍心动他们,便由微臣来做这千古罪人,就算后世晓得了真臣’二字也只会落到微臣头上,殿下你将是所有人眼中的千古一帝,指点江山,所向披靡,丰功伟绩自会名垂青史。”
果然是他!
赫连缙双眼怒红得快要滴血。
原本他还抱着那么一丝丝希冀,想着会听到苏晏不一样的解释,他也希望他会解释,说那些事都与他无关,哪怕是说谎,他也想听。
可是,苏晏就这么坦然大方地承认了。
胸腹内的气血不断翻涌升腾,喉咙口有些腥甜味,赫连缙强行咽下去,再看向苏晏的目光决绝而冷冽,手上力道一紧,那柄剑便直接刺进苏晏的心口,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嗤——”一声拔出剑,也不管苏晏胸前血流如注以及他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赫连缙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他,“苏晏,从今往后,你我割袍断义。”他要的,是苏晏的倾心辅佐,而不是把他的成功建立在生母和外祖家的牺牲上,即便后来知道了苏晏并非偏帮赫连钰,他只是采用了极其阴暗和极端的手段将他送上了太子之位,他也无法原谅苏晏。
这样的太子,他当得十分不痛快。
“微臣,叩谢太子殿下大恩。”即便是受了重伤,苏晏也依旧保持着跪送的姿态,直到赫连缙的马彻底离开这条街,他才因为体力不支而两眼一闭昏厥过去。
“九爷!”周围顿时响起慌乱的惊呼声。
——
东宫,重华殿。
赫连缙歪歪斜斜地靠在软榻上,周围全是空酒坛子,有打碎的,有还剩半坛子酒的,整个大殿一片熏人的酒味儿。
“殿下。”许菡听得消息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当即便忍不住湿了眼圈,忙跑过去阻止他,“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菡儿,你来了。”赫连缙低哑的声音蕴藏着撕心裂肺的痛,他埋首于她的颈窝,好久才说:“我难受。”
一夜之间,外祖家因为“反叛”而被诛,生母也去了,这样的沉重打击,换了任何人都承受不住,许菡能理解他,抹了把泪,“殿下难受的话,妾身便在这里陪着你,要哭还是要做别的什么,妾身都陪着你。”
赫连缙深吸了一口冷气,问她:“菡儿,是否那个位置注定了由鲜血铺就,是否坐上那个位置就注定成为孤家寡人?”
前世反了赫连钰,是因为要从他手中夺回菡儿,所以那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帝王路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地方。
可这一世,他仅仅是当上太子,就牺牲了生母和外祖家,若是要坐上那个位置,他不敢去想还要牺牲多少人,会否有一天,菡儿也成为了他帝王路上的陪葬品?
这种问题,许菡还真不好回答,要不怎么那个位置的人都自称“孤”“寡人”呢,九五至尊,已经无人能比肩,自然就是孤家寡人。“殿下,你才刚刚开始,别想那么多,往后不管发生什么,妾身都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的。”
“菡儿,你不准离开我。”他忽然将她抱紧,“已经没有了母亲,我不想再失去爱妻。”
知道他难受,她便郑重点头安慰,“嗯,我不会离开殿下的。”
——
赫连缙那一剑刺得很深,苏晏伤及了心脉,方柒柒连续跑了半个月的国公府才勉强让他醒过来。
“九爷。”床榻边,云初微眨着湿漉漉的双眼,一开口就想哭。
“微微,别哭。”他先一步蒙住她的眼睛,“我不会死,说好了要陪你白头的呢!我还没兑现自己的承诺,怎敢撂下你一个人。”
说完,嗓子一痒,忍不住咳了起来。
“九爷你快躺下。”云初微顿时紧张起来,“才刚刚有了那么点好转,柒柒说你还不能下地走动呢!”
苏晏摆摆手,“我无事,大概是躺得太久气不顺,一时没能适应,过会儿就好了。”
云初微双手握着他泛凉的手指,“当时为什么不反抗?”
苏晏嘴角扬了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是君,我是臣,他赏,我得谢恩,他罚,我也得谢恩。”
“你傻啊!”云初微眼角泛着泪花,“若非我逼问了萧忌和萧沐,还不知道你一个人扛下了这么多,谁做皇帝,原本与我们无关的,九爷这么为了他,真的值得吗?”
苏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以前不是一直希望我能辅佐赫连缙吗?”
“那是以前。”说起这个,云初微肠子都悔青了,“要早知道站派系付出的代价这么大,我说什么都不会把你往这条路上推的。”
“都过去了。”苏晏莞尔,“虽然还不能真正的功成身退,但起码,我成功了一半。”
“一半有什么用?”云初微心疼起来,“他都跟你割袍断义了。”
苏晏垂下眼睫,“微微,你帮我把萧沐叫来,我有事要问他。”
“九爷。”云初微眉头皱紧,“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一天吗?”
苏晏摇头,“不亲耳听到那些人的消息,我放心不下。”
云初微无奈,起身去外院把专门负责外地情报的萧沐叫了进来。
“九爷,感觉怎么样?”看到苏晏的伤势,萧沐只恨不得把赫连缙拖出来千刀万剐,自家主子为他做了那么多,换来的却是割袍断义?
帝王无情,不外如此!
“他们都安全离开京城了吗?”苏晏忍不住轻咳两声,微喘着问。
“嗯,离开了。”萧沐如实禀,“九爷放心,新身份都安排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被人发现的。”
“离开就好。”苏晏点点头,又问,“那么,她呢?”
萧沐顿了一下,“她安然无恙,已经按照九爷的安排入了内廷,如今就等皇宫里面的人接应了。”
苏晏颔首,“如此便好,我也算功德圆满了。”
萧沐咬牙,“可是太子他……”竟然如此薄情寡义,实在可恨!
苏晏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没你的事了,退下。”
——
通往广平府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徐徐前进,行得缓慢,似乎是怕颠簸到里面的人。
窗缝里透进来的光线刺痛了骆舒玄的眼睛,他不适地皱皱眉,掀开眼皮,对上的,是姜凡儿一双清淡的眼。
“姜姑娘?”骆舒玄揉揉眼睛,他是在做梦吗?自己分明已经上了刑场,如无意外,这时候该在阎罗殿,可是,身边的人怎么会是姜凡儿,难道她也遭了意外?
得见骆舒玄终于醒来,姜凡儿心底涌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脸色却是淡淡的,“别瞅了,你还没死呢!”
骆舒玄一下子僵住。
姜凡儿又道:“不仅是你,你爹,你娘,还有你祖父祖母以及你那些堂兄弟姐妹,全都还活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骆舒玄一激动,直接抓住姜凡儿的手,全然忘了男女大防,目光中急切非常。
“上刑场之前都会被套上头套,你们全家人都很幸运,得了宣国公的庇护,借此机会全部换成死囚犯,只不过,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骆舒玄,也无骆家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骆舒玄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姜凡儿道:“我带你回家,回广平府。”
听到这句话,骆舒玄没来由地鼻尖泛酸,“姜姑娘,谢谢你。”
“不必谢我,我只是小小地配合了一下宣国公而已,要谢,也该谢他。”姜凡儿道:“为了这个局,他被晋王,哦不,如今应该称呼为太子,太子误会了宣国公,并刺了他一剑,自此割袍断义,而这个误会,怕是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骆舒玄大惊,“太子殿下并不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让他知道。从一开始,宣国公就打算自己来做这个罪人,哪怕是让太子误会一辈子,他也要借着贤王的手毁了骆家,让骆氏一族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逼迫皇上‘立子杀母’,手法虽然极端,但不可否认,这是唯一能让晋王早些入主东宫的法子。”
“那我姑母……”
“骆皇后这个头衔已经不存在,不过,内廷应该会多出一个宫人来,至于皇上能否找到她,就得看他们之间的缘分深不深了。”
骆舒玄再一次惊得张大嘴巴,“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骆家的人一个都没死,就连姑母也……”
“嗯,全是宣国公设的局。”姜凡儿点点头,“你呀,等到了广平府以后就乖乖跟着我去衙门做事,别辜负了宣国公的一番苦心安排。”长这么大,验过无数尸体,见过数不清的案子和形形色色的人,她从来没钦佩过谁,但宣国公此人,却是头一个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若非那个人还活着,她非得用刀子剖开他的脑瓜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
皇城,长信宫。
“皇贵妃娘娘,最新一批宫人送来了,娘娘要亲自挑选吗?”
萧皇贵妃慵懒地倚在美人靠上,骆岚的死让她最近心情颇为畅快,连对这些小事都有了兴致,“嗯,让人进来吧!”
话音落,外面便走进来一批内廷刚调教出来的宫人,一水儿的浅色服饰。
萧皇贵妃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第二个身上。
不知为什么,此前分明从来没见过此人,却觉得好生面善。
“你,抬起头来。”萧皇贵妃指了指那宫人,“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秋兰。”
秋兰?
萧皇贵妃脸一沉,“往后改名叫锦葵。”这是要留下她了。
目光扫向大宫女,萧皇贵妃命令道:“从今往后,长信宫里面不准有人的名字带‘岚’,谐音也不行。”
被改名为“锦葵”的宫女低眉敛目,在没人看到的角度,嘴角往上勾,泛出丝丝阴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