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当时也在,看到那半坛子酒,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但没多说什么,只让我们处理了就是。表面看似没什么,其实那半坛子酒大有来头哩。”
小丫鬟们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八卦凑热闹,眼下一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聚拢来,“快说说,那酒什么来头?”
之前故弄玄虚的丫鬟挑眉,“你们可还记得去年小侯爷一共喝醉了两次,第一次是因为被逐出族谱的那位姑娘,喝得倒是不怎么严重,太太去劝了劝就没什么事儿了。
这第二次,小侯爷为谁喝的酒,说出来你们都不信。”
“难道是小侯爷心仪之人?”
才听到“心仪之人”四个字,黄妙瑜就手指一颤,信封无声滑落到地上,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姑娘。”翠芙咬牙,恨不能冲出去好好收拾收拾那几个嘴碎的小蹄子。
“嘘——”黄妙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明知那几个小蹄子再说下去就得出事儿,却偏偏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冲出去,翠芙急得额头冒汗。
小丫鬟们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个人啊,就是早已经出嫁的永淳公主。”
“别瞎说!”有人不信,“本朝有规定,公主不能和权臣子弟联姻的,小侯爷再怎么没分寸,也不可能……”
“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单相思嘛!你们是没看到,永淳公主出嫁那天,小侯爷直接因为喝多了酒而中毒,险些丧了一条小命,亏得大太太去得及时,又给请了大夫才救回来,否则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那你们说说,永淳公主对咱们小侯爷,有没有过那种心思?”
“这个嘛,有些吃不准,不过我自己倒觉得永淳公主肯定心悦过小侯爷,不然他们也不会私底下见面了。”
“啊?私下见面?你怎么知道的?”
“去年大雪,府上仓库不是囤货么?我跟着采办妈妈出去,内急找茅厕的时候无意中撞见的。”
话已至此,无需再往下听。
虽是七嘴八舌的一通八卦,却条理分明,事件清晰,一字一句都在控诉她那位早就暗地里背叛了自己的所谓“密友”。
黄妙瑜到底没忍住,当场就哭了出来。
翠芙气不过,破声骂道:“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蹄子,主子们的事儿,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虽没见到本人,但一听声音,众人都晓得是谁了,纷纷吓白了脸,顿做鸟兽散。
等小丫鬟们都散去了,翠芙才回过头来安慰,“姑娘,那就是丫鬟们嘴碎胡乱说的话,您可千万别往自个心上去,没的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啊!”
黄妙瑜死死攥着手指。
没想到,死都想不到,那个让她嫉妒到能发狂的人,那个被她夫君藏在心里多年舍不得碰的女人,竟然是她这么些年自以为亲密无间的好友。
难怪当初她要出嫁的时候,赫连双会去黄府和她说那些话。
在赫连双的眼里,她黄妙瑜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吧?
“姑娘。”越看黄妙瑜的神情,越觉得不对劲,翠芙慌了。
“一边是夫君,一边是密友,翠芙,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翠芙蹙眉,“姑娘,你怎么不听呢,那些话,做不得数的,您是大家闺秀,哪能与那些个没脑子的下人一般见识?”
黄妙瑜泣不成声,“他们俩要是清白的,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非得私底下见面?”
根据那个丫鬟的描述,她想起去年有一天,自己跟着母亲去赴宴回来,半道上看见云安曜魂不守舍地站在雪地里的场景,她当时还下去给他送伞,但被他拒绝了。
当年不知,如今想来,他那个时候的仓惶而逃,可不就是因为险些被她撞破了他私会赫连双这件事么?
好!很好!
一个个都对她撒谎。
云安曜说:“我若是有意中人,一准直接上门提亲,而不是把婚事交到我母亲手里。”
其实不是没有意中人,而是他没办法真的向自己的意中人提亲。
赫连双说:“人有的时候就得活得单纯一点,否则把现实看得太通透,便只会伤到自己。”
讽刺!
这一切都太讽刺了。
她当时为何没能反应过来这些话都意有所指,为什么没能把云安曜与赫连双联想到一起?
赫连双当初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完完全全就把她当成白痴看吧?
“姑娘。”见她面如死灰,翠芙越发难受,小声哭了起来,“你别难过了。”
夫君与好友的双重背叛,她怎么敢忘?
黄妙瑜心痛如割,刚想起身回房,门上的婆子就进来禀言:“小侯夫人,永淳公主来了,在外面求见呢!”
“呵——”黄妙瑜冷笑一声,“来得倒是及时。”一抹泪,“请进来。”
赫连双到花园的时候,见到黄妙瑜坐在石凳上,想到一段时日未见,也不知她过得如何,赫连双心情激动,“妙瑜。”
喊完,就飞奔过去拉住她的手嘘寒问暖,“你最近怎么样?”
黄妙瑜的眼睛,一直是苏晏在医治,由于用药特殊的原因,覆在双眼上的白绫不能拿下来,所以即便是哭过,也看不太出来,更何况,在赫连双进来之前,黄妙瑜已经换了另外一条白绫,遮挡了眼睛,就更看不出来了。
“我很好,多谢公主关心。”
声音淡而疏离,隐隐夹杂着几分冷意。
赫连双一听不对劲,忙问,“你的声音怎么那么沙哑,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
黄妙瑜不答,转而对翠芙道:“你先退下去。”
翠芙看了赫连双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乖乖退下。
“妙瑜,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和我说?”赫连双握着她的手不放。
姐妹俩好久都没像现在这样单独聊过了,赫连双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黄妙瑜翘起唇角,“小侯爷去北疆以后,公主往东阳侯府跑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呢!”
黄妙瑜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友,赫连双当然不会把她的话往坏了想,只笑道:“你知道的,我婆母和大伯子都在铺子里帮忙,我虽贵为公主,却也不能三天两头往外跑不是,先不说别人怎么看,就我自己这心里头也过意不去,所以一有空,我都会去铺子上帮帮忙。
妙瑜,怠慢了你,我很抱歉,如果你在怪我不常来,那往后我隔三差五就来一趟,陪你说话,好不好?”
黄妙瑜心撕扯着疼,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赫连双还打算装傻充愣么?非得要她直接挑明,然后亲手撕碎她们之间那点子可怜的“友谊”,她才会承认?
“公主,花园的风景好看么?”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赫连双反应不及,“好,好看,你们府上的花园很漂亮。”
“只可惜,我看不见。”黄妙瑜不着痕迹地从她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摊开手感受了一下四周的柔风,“我的眼睛,这辈子都看不见了,所有的花,所有的树,所有的人,我都看不见。就算你在我背后做了什么,我也看不见。”
“妙瑜。”赫连双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开个玩笑而已,公主怎么紧张起来了?”她苦笑。
“不是我紧张,是你今天太奇怪了。”赫连双抿了抿唇,“到底遇到什么事,你连我都不能说了吗?”
想到刚才小丫鬟们说的那番话,黄妙瑜的心狠狠蛰了一下,“公主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小侯爷他心里藏着一个人?”
赫连双手指微蜷,“我记得。”
“我真的好嫉妒那个人啊!”黄妙瑜几乎是哭笑着说出来的,“她为什么如此幸运,凡事都赶在我前头,她又为什么那样命好,走到哪里都得万千宠爱?”
赫连双紧张起来,“妙瑜,你…你知道她是谁了?”
“不知道,但我觉得,她一定在暗中嘲笑我。”
冷冰冰的回答,非但没有让赫连双浮躁的心绪沉稳下去,反而越发焦灼。
直觉告诉她,黄妙瑜会说出这些话,一定是有原因的。
可是怎么问她都不说,这让赫连双很无奈。
“公主,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一无是处?”
“妙瑜,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看到这样的黄妙瑜,赫连双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那些年无话不说的好友,到了如今,竟然无话可说。妙瑜有心事,却再也不愿意与她分享了。
“我累了,想回房休息,公主请回吧!”黄妙瑜左手摸到石桌边缘,慢慢站起来。
“妙瑜,我扶你。”赫连双走过去。
手指刚一触碰到黄妙瑜的胳膊,黄妙瑜突然就大力甩开她,“我不用你扶!”
赫连双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花园里的路本来就多是鹅卵石,赫连双这一颠,刚好颠到尾椎骨,疼得她根本站不起来,望着黄妙瑜摸索慢慢往前走的样子,她红了眼圈,“你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咱们这么多年的姐妹情,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不是……”
黄妙瑜突然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很久以前,我也觉得我很了解你,可后来我才知道,你对于我来说,太陌生了,什么相互扶持的姐妹情,感动过的,只有我自己吧?”
“妙瑜!”赫连双忍住尾椎骨处传来的疼痛,“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说?”
“不是不能说,是不想说。”黄妙瑜脸上一片漠然,“翠芙,咱们该回房了。”
不远处的翠芙忙过来搀住黄妙瑜,又看向后面,见赫连双摔倒,“公主…你…”
“让人送客!”黄妙瑜冷冰冰扔下一句话,挪着步子往前走。
聂嬷嬷过来看到赫连双跌倒的样子,吓得面色全变,忙弯下身扶她,“公主,你怎么样?”
“嬷嬷,你轻些,我疼。”
赫连双因痛蹙着眉,声音含着哭腔。
聂嬷嬷心疼不已,“是哪个天杀的敢这么对待公主,公主只管告诉老奴,老奴一定替您好好教训她!”
说完,弯下腰将赫连双背在背上,大步往东阳侯府门外走去。
因是颠到尾椎骨,赫连双没法坐,上车以后就歪倒在聂嬷嬷双腿上,通红的兔子眼溢满了泪光。
聂嬷嬷安抚道:“公主再忍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
赫连双不是因为身痛,而是心痛。
她一句句回想着黄妙瑜的那些话,哪一句都能刺痛她的心窝子。
“嬷嬷,妙瑜变了。”赫连双双手交叠枕在下巴下,吸了吸鼻子,“我和她这么多年的姐妹情,似乎到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她说那些都是假的,也不需要我的关心了。”
聂嬷嬷道:“小侯夫人眼睛不好,或许是压力太大了,一时没忍住把心中郁结的怨气都撒了出来,过了就好了。只不过,公主身份如此尊贵,她再有诰命,也只是个臣妇,她怎敢如此对您。”
“嬷嬷,我不在意这个。”赫连双道:“疼是有点儿疼,一会儿回去上点药就成,我在意的,是她的态度。”
聂嬷嬷抿了抿唇,“如果公主觉得真被她伤到,那咱往后就不交这个朋友了,你还可以结交很多人啊,像青鸾夫人和那位许姑娘就不错。”
“她们两个的确不错。”赫连双喟叹:“但我和妙瑜是多年的朋友,我不相信她会因为一时之气就这么结束我们之间的情谊。嬷嬷,你觉得会不是她有难言之隐,所以故意把我气走?”
“这个…老奴也不是很清楚。”聂嬷嬷皱皱眉头,有些气愤,“老奴只知道被她这么一推,公主怕是有好几日不能下床了。”
赫连双闷闷地继续趴着,没再说话。
回到吴家,聂嬷嬷依旧把赫连双背进去,马上去拿了跌打损伤的膏药来给赫连双抹上。
主仆俩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就在赫连双困意来袭准备睡觉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吴勇焦急的声音。
“双儿——”
“吴二哥?”赫连双睡意退去大半,睁着大眼睛看他,“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受伤了,就向武师告了假。”吴勇坐在床榻边望着她,一脸心疼,“伤到哪儿了?”
“不碍事。”赫连双笑着摇头,“已经抹过药了,过几天就能好。”
“是不小心伤到的,还是人为?”这件事,还是府里的小厮去武馆告诉他的,否则他怕是得等到晚上才晓得。
“是我自己不小心。”赫连双露出宽慰的笑,“已经没事了,吴二哥不必担心。”
“我放心不下,就在这里陪着你吧!”他仍是坚持。
“你这样,又浪费了一天练武的好时机。”赫连双嘟嘟嘴巴,“其实晚上回来陪我就行了,真的不必……”
“双儿。”他打断她的话,暗影里,面容凝肃而执着,“如果你受伤了,我第一时间还要去衡量是练武重要还是你重要,那我便不配为人夫。”
赫连双忍不住笑了起来,“吴二哥,谢谢你。”
“傻双儿,一家人,说什么谢?”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粉白的小脸。
有他陪,之前在东阳侯府的郁结之气全都一扫而空,赫连双终于肯毫无牵挂地安睡。
等她睡熟,吴勇才起身走出门外,问聂嬷嬷,“嬷嬷可知道,公主因何受伤?”
聂嬷嬷叹了叹,如实道:“公主被小侯夫人推倒,颠疼了。”
“小侯夫人?”吴勇眼瞳一缩,“她和双儿不是好友吗?怎么……”
“具体细节,老奴也不太清楚。”聂嬷嬷道:“驸马爷不如等公主醒来再问问她?”
“好。”
——
焦燕今天刚好得空,听说赫连双受了点伤,马上去街市上买了点补品拿着就急匆匆往这边来。
她进门的时候,赫连双已经醒了,吴勇正在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
“公主……”
进门看到这一幕,焦燕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出不来。
她从来没见过吴二哥对哪个女子这么好,公主可真幸福。
“燕妹妹。”赫连双见她来了,笑着打招呼。
焦燕尴尬笑道:“我听说你受了伤,特地来看看,公主伤到哪儿,可有请大夫来看?”
“我没事儿。”赫连双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点点的小事,会有这么多人紧张得不得了。
其实是她没把自己的身份当回事儿,公主乃金枝玉叶,莫说手上,就是擦破点皮,那也是大事。
焦燕以为吴勇在武馆,这才打算过来帮忙照顾赫连双的,没想到他竟然在,所以一时有些无措。
“燕妹妹,别杵着了,快过来坐。”赫连双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你不是来找我的么?总不能话都不跟我说一句就走了吧?”
“当然,我当然是来找公主的。”焦燕硬着头皮坐下来。
赫连双已经喝完最后一勺粥。
吴勇站起身,“你们聊,我就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