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彼此的心里最初得知“结社”这种高雅乐事,是在《红楼梦》中。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树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大观园里结过“海棠社”,吟过菊花诗,至今还记得薛宝钗那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知玉无痕。
自此以为,古人之风骨秀雅,也就华夏独此一家。约来三四友人,当然是志同道合的那种,或吟风弄月,或饮酒自乐,或曲水枕竹,光是想想,就觉得飘逸极了,山高水长的魏晋风度也不过如此。和同道人做同道事,是人间一大乐。合肥四姐妹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结社传文,纵使相隔天涯,见字如见人,亦如同近在咫尺。
劫后余生的四姐妹第一次团聚,是在一九七九年,“小四黑子”
都已成了白发人,三个姐姐更不必说了。短暂的欢聚后再分手,我心中悄悄涌起了一个念头……
这段话,出自张允和的《共襄〈水〉事》。落笔成文,当年娇俏清瘦的倔强丫头,被时光染白了头发,也被世事温柔了性情。此时,文字里更多了一些洞悉和豁达的意味,也多了对亲友的眷恋。因为眷恋,因为不愿让相聚散去就此分手,定格在毫无作为的离别里,允和心里想的是,重建“水”社。
那是她们姐妹四个年轻时候,组织的一个小社团,主要任务在于编写社刊《水》。组稿、编辑、印刷、发行,都是自己人,但免不了要叫彼此的爱人帮忙,周有光和沈从文都曾出过大力气。姐姐们有社团,有社刊,五个弟弟也不甘示弱,他们组了个“九如社”,九如巷的九如,跟“水”社打擂台。说是打擂台,其实血缘的羁绊在那里,经常要互通有无。
特别是大弟弟的好朋友窦祖麒,奔走在两社之间,尽心尽力,很多琐碎烦恼的事情,都由他来帮忙分担。连沈从文的次子沈虎雏都如是说:能经常介入两个社团的活动,提出新奇主意的人,大概唯有窦舅舅。他说的窦舅舅就是窦祖麟,他曾提出建议,让水社成员们开先河,参加女子自行车、女子游泳、女子篮球、女子足球等运动,水社成员们欣然从之。当时人们思想未开放如现今,即使允和她们的举动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颇有些我行我素,指指点点的人也不少,只是她们都不在乎,若是开心畅快,又何妨世人眼光有色?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八号,时隔多年,《水》刊复刊。允和向世界各个角落的张氏族人和最亲近的几位朋友发出了约稿信。早在从前,《水》刊就是一份家庭刊物,用于热爱文学心喜文艺的张家人彼此切磋,各自交流,如今,这份刊物也不改初心,依旧作为在家庭内部流传的刊物存在着。只是此时,因为种种缘故,张家所受到的关注度比过往有胜之而无不及,社会上关注张家动态的人有许多,见《水》复刊,心有所动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依旧希望,这份穿过他们年少、中年甚至暮年的刊物,一如清流,洗净尘埃。复刊后的主编是提议者张允和,她打趣说这是世界上最小的刊物,自己是世界上最老的主编,这点让她很是扬扬得意,还笑称自己是“二八年华”,也当真是二八,只不过是八十八。《水》出版到第七期,允和将主要负担卸下给兆和,兆和是副主编,不过允和也说了,自己永远是主编,这个职位可不能让。姐妹俩争了数十年,最后也要斗点小嘴。
传承家学,这份刊物从始至终就没有接受过任何外界的资助,都是张家人自掏腰包,自行解决。一如当年张武龄创办乐益,大小事情均是一力承担。张允和是主编,同时也是出版发行部负责人和财务主管,投资者里占大头的是元和、充和与弟弟定和,至于不是张家自己人的援助,即使是好友的善意赞助,《水》刊都分文不取。
张定和在《〈水〉的约稿信》中言及:古人有言云:“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水社应该有我们家族的传统,我相信我们的后辈们不但在物质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并且在荣誉上也能做到。希望此举传承到子孙后辈,不止物质,而是更深的灵魂与心灵,哪怕先人已作古。
四姐妹里最先故去的是允和,于二零零二年的八月。她和周有光结婚时,算命先生说他们八字相克,不能长命。五十年代就有十分权威的医生给允和判过死刑,因为她有严重的心脏病。但她和周有光携手走过七十多年,活得比那两位医生还久。张家姐妹都是长寿的人,允和先天体弱,在九十三岁时去世。大姐元和活了九十六岁,比允和晚一年辞世。在她们中间,三妹兆和也去了。她们都活了九十多岁,想必是性格乐观、性情坚毅也有很大功劳。她们先后离世,对于世人来说,这几位老人都高寿而终,是好事。对于最小的妹妹充和,却是在两年内骤然失了三位,其实是四位至亲,大姐去世前一个月,丈夫傅汉思也因病去世。
此后,她那辈只剩下了一个二姐夫周有光。睿智的充和已看淡了生死,这不过是天理循环,人生轮回,尽管悲痛着,她却带着张家人固有的顽强走出阴霾,活得风轻云淡,岁月晴暖。直至十多年后,她才与姐姐们相聚。此时,她已经是百岁的世纪老人,安详、宁静、超然地闭上了双眼。四姐妹中的最后一位也去了,世间关于她们的流传,终究变成了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