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里的困境与勇敢在兆和眼里,她的二姐允和不算是特别幸运的人。她说,她从十二岁之后就没过太平日子。诚然,十二岁母亲去世,继而继母登堂入室,结婚嫁了个独子,必须同婆婆和姑姐相处生活。而婆媳问题,大概是全天下最难搞定的问题。因为对于婆婆和媳妇来说,一开始,她们所处的位置就是对立的。
但允和始终勇敢。
一九三三年,她和周有光赴日留学。途中遇上大风浪。船几乎沉没,本来应该停泊在东京湾,却匆匆在神户就靠岸,还是在救助船的帮助下。这一路允和吐得翻江倒海,她本来就瘦,此时更是憔悴虚弱。所幸她从来乐观。甚至在文中调侃说:只不过不是豪华客轮,注意它的人要少得多。上岸以后她依旧吐,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次年,她生下儿子小平,正巧是结婚纪念日。这让她扬扬得意,时常同人说小平是结婚那天生的孩子。别人笑她,才发现话里的语病,原来是忘了说第二年。这个梗允和记了许多年,还写入文章,她热爱自嘲,这也是生性乐观的一面。
她的命却并不算好。一生里,她有过五次身孕。只有第一个孩子小平长大成人,第二个女儿小禾在战火中夭折,后来的几次怀孕,都没能保住。她所有的爱,都给了唯一的小平。
有时候不免悲观,是不是上苍热爱磋磨世人,越是勇敢骄傲的人,命运就越离奇凄凉,仿佛只有不断地为难、伤害,才能够看到坚持的底线,非要揭开一层层的脉络,沿着血肉骨骼望到最深处的心。可也有人,偏偏越挫越勇,偏偏一腔勇气生出半生传奇花色。
一九三七年,战争爆发。此时的允和已经回到上海,跟着大流逃难去后方。这是她沉重人生的开始,也是令她柔肠寸断的黑暗时期。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当初明媚倔强的少女,变成了坚韧温和的女子,像是主心骨一样,撑起了整个家。逃难开始,离开上海时,她带着一行七个人,两个孩子,两个保姆,丈夫和婆婆以及自己,还有二十件行李。等到回来时,物是人非,女儿夭折,一个保姆也病逝了,另外一个保姆落户四川。七个人,只剩下了四个。行李也骤减为五件。
他们最初落脚的是允和的老家安徽合肥。孩子和婆婆被允和送到合肥郊外的周公山祖宅,这里曾是曾祖父打天下的始发站,修建了许多牢固的城墙和军事设施。虽然对于日军的轰炸来说,同样不堪一击,但允和相信,日军不会将弹药浪费在没有用武之地的农村。很快,父亲张武龄也带着一家老小从苏州返回合肥,此时,上海的周有光发来急电,要允和带着孩子和母亲去武汉,然后转往四川,他们在四川会合——银行的同事大多打算去重庆,他也如是准备。他的想法没有错,朝不保夕的年代,唯有一家人在一起,才是真实的存在。
张武龄的一位朋友派来一辆卡车,接走了允和一家人。临行前,她同父亲辞别,谁都不知道,这是父女两最后一次相见。告别,也是永别。她带着一家老小风尘仆仆抵达武汉,在武汉登船前往重庆。十天后,已经是一九三七年的年底。这奔波流离的一年,终于要告一段落,而对于允和一家人来说,这不是结束,而是磨砺的新开始。他们在重庆换乘小船,到达了离重庆五十公里的合川,她是把孩子和婆婆送到相对安全的这里,而她自己打算去成都的光华中学教书。
多年前的任侠仗义有了回报。那个曾被允和冒天下之大不韪救过的戴婕,此时正在合川工作,她愿意帮允和照顾年事已高的婆婆和年幼的孩子。因果,轮回,得失,业报。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之间,彰显着人间的纷繁冷暖。其实允和本不用上班,成都和重庆距离远,一个来回就是两三天的时间,可她以为,自己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并不只是为了照顾老人和孩子。她依旧坚持,奔波在山城之间。这一年,也是她自己认为最艰苦也最漫长的一年。
因为艰苦,所以漫长。因为漫长,所以艰苦。也因为这些苦涩的酝酿,觉得弥足珍贵。次年开春,周有光来到四川,在重庆上班。她把婆婆和儿子送到了重庆郊区,年幼的女儿则跟自己留在城里。硝烟弥漫,战乱不断,作为“陪都”的重庆也日日不得安宁,空袭是最寻常的,到后来,人们都习以为常,警报拉响,纷纷躲入防空洞,空袭过后,继续出来如常地过日子。当苦难成为一种常态,人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接受。
允和难以忘记那段艰难时光,孩子年幼,丈夫时常出差,所有的事情都丢在柔弱的肩头,白昼和黑夜都没有明显界限,只有缭乱的硝烟,层层覆盖,这座山城,宛如遍地死寂。她记起那段时候,仿佛又回到那些没有黎明的夜色:没水、没食物的时候,我走遍全城去找,有时周围一片漆黑。而允和依旧认为,黑暗,不是生活的全部,至少,永远不将是。她选择看到所能想起的最好的事情,那就是活着。活着,就是所有,就是希望。她说,炸七星岗的时候我在上清寺,炸上清寺的时候我在枣子岚垭。
烽烟乱,流离殇,悲怆如亘古不去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密林、城镇、山川和云海,遮蔽了遍眼星光,驱散了初秋晚霞。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战争的地方,就有哀伤。战争不止,伤痛不息。
一九四一年五月,那原本应该是一个山净莺啼的晚春。可是,在允和的记忆里,那是一段不能触碰的记忆,血色蜿蜒,布满苍白,在那年的那个月,她失去了女儿小禾。当时,他们住在重庆郊外,周有光依旧忙于工作,和女儿独自在家时,允和忽然听到孩子哭着叫肚子疼,并伴随着体温升高的现象。刚开始,允和以为这是因为孩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后来才发现不对劲,但周围根本没有医生,从家里出发到重庆也交通困难,等到三天后她把小禾送到了重庆医院,才诊治出盲肠炎,已经耽误了治疗时机。
这场酷刑持续了两个月。小禾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无法医治,只能等着死亡的来临。那种感觉恐怖又痛苦,不啻是六道炼狱走了一遭。好比一个亡命之徒,没有痛快地一刀毙命,反而渔网蒙上,一刀刀地凌迟,浑身血肉模糊,冰火里慢慢煎熬,生死里来回蹚。允和抱着女儿,在小禾最后的时光里,几乎崩溃。幸好,充和以及弟弟寰和都同在重庆,他们尽量帮助二姐,而最大的帮助,就是尽其所能地陪伴她,避免她胡思乱想,郁郁寡欢。七月,小禾夭折,他们把孩子放在一口白木小棺里,送走了这个悲苦短暂的生命。葬礼很简单,也没有立即落葬,寰和将棺材安置在防空洞里。这一切进行的时候,允和都没有流泪。
仿佛眼泪,已经在小禾哭着叫妈妈时,就已经默然干涸。她也不再提起乖巧可爱的小女儿,只是将唯一的儿子视若明珠,更深地爱着他,连同本该是他妹妹的那份。但残酷的命运,也并未就此罢手。一年后,一家人从重庆搬到成都,离开了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阴霾却也如影随形。未久,儿子小平被流弹击中,血流如注,性命垂危。子弹从孩子的腰部穿过去,散片在内脏上留下了六个洞孔。那时,周有光在重庆公干,也没有在允和身边。
他是在充和的设法帮助下,才拿到了一张公共汽车的票,最快地返回成都。等到他回到成都,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小平被允和送到空军医院,已完成手术,保住了性命。允和却心有余悸:小平术后高烧,我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一口东西也咽不下。小禾没有了,我不能有一分钟看不到小平……不敢想,倘若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允和是否能够支撑下去。女儿去世的时候,是儿子陪着她,让她铭记自己依旧是个母亲,不能轻言放弃。如果连儿子都失去,那么她生命里还剩下什么呢?失去的太多,被带走的太多,不死不疯即成魔。
可怜上天总算垂怜,没有夺取允和最后的救赎。它把小平还给了她,安然无恙的,只仿佛是睡了很深的一觉,做了很长的一个梦。等他做完这个梦,悠然转醒,温柔的妈妈和平时忙得都看不到的爸爸,都守在他的床头,还有老是啰唆的奶奶,坐在门口做鞋子。
冷雾褪尽,残红落卷,叶落和花开,都在万籁里无声的逝去和重生。有时静静冥想,这或许亦是一种佛偈,拥有的会失去,而失去的,也会回来。轮回里渡过多少奈何桥,苦海里忘却多少尘世恨,有爱,有人可爱,就是指尖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