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洪荒里的寂静桃源(1 / 1)

时代洪荒里的寂静桃源难以想象,倘若是自己生活在那个兵荒马乱的乱世,推窗浮世深浅,开门隔岸烟火,永远都不知道,明天和生死谁先霍然而来,也不知道,硝烟深重里,是否有一条蜿蜒小路,穿透烈火通往美景。人是不安的生物,人心是善于躲避的存在,血色迷茫里,太容易,太渴盼有座极致清静的所在,避开万物喧嚣,所以有陶潜流传了千百年的桃源梦,也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俗事有时太重,重到摧心肝,断人肠。即使知晓,把头埋进砂石,像鸵鸟逃亡在无边黑暗,不是最好的方式,可就是愿意闭上眼睛,不想不管不理不睬,偷偷期待着再度睁眼时,三生已过,时过境迁,所有能伤害能刺痛能冰冷的一切,都成了浮云苍狗。

或许,张武龄创办乐益女中,除了以此报效家国之外,也藏了那点微末的私心:将所有目光和心血,都浇筑到这座学校里,那么这个世界的纷争和打扰,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在民国年代,民办的学校不少,乐益女中不算是特别长寿的学校,从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三七年,不过维持了十六年,却耗费了二十五万银元之巨,而这些,都是从张武龄的私产中出的。这种投资,不可谓不巨大。

至于为什么是女子学校,具体因由固不可考,但张武龄作为一个心胸开阔、目光落远的知识分子,所思所想相对于当时人来说都是先进超前的。建立一个女校,是他思索多年的计划,尽其所能地帮助年轻女子自立自强,在优秀平等的教育中找到人生的意义。大约多年来,他听过看过太多悲剧性的女孩子,因依附而无力,因无能而末路。他希望,在不远处的未来,这些女孩子们都可以掌管自己的命运,不论是素不相识的孩子,还是他四个日益成长起来的女儿。

一九二一年,乐益女中正式创校。伊始,学校临时设立在苏州憩桥巷一所租来的房子里,格局小,限制发展,而且几年前在这座宅院里发生过一桩凶杀案,世人捕风捉影,说这里闹鬼,闹得人心惶惶。两年后,学校迁至苏州公园附近,新建了校园和校舍等十四栋建筑,有三十多间平房,以及一座草亭和一片梅林。占地二十多亩。而原先,这里是大片的桑树林,改造这里,就已经花去了两万多银元。

时人建校大多数要向社会融资,但张武龄没有这样做,一方面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学校受制于其他因素,如果这样做,就有违初衷。所以他选择自己一力承担,他原本的目的也并非谋求利益,所以全日制寄宿生的全部费用都只需一百十六元一年,虽然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但在当时的民办学校里,已经算是“价廉”。

学校招生的方式是在上海和苏州的报纸上刊登广告,所以生源也以这两地为主。升入中学的学生报名时需要携带小学毕业文凭,转学的学生必须有原校的成绩单。入学考试科目跟现在非常接近,国文、数学、历史、地理,以及英语,说明乐益女中已经重在全面发展。像张武龄对自己女儿提出的要求一样,女中的学生也需要同时学习白话文和文言文,同时德智体美多方面发展,除了文化课外,还有体育课。特别引人注目的一点是,乐益女中一直走在时代前面,这些女学生是苏州女孩子里率先剪短头发的。

学校所收学费不多,而又有奖学金和补助金,多年来,乐益女中的收支永远不平衡。有一年,收入不过三千多银元,而那一年光是教师的薪水支出就高达九千元。入不敷出,而无法周转的部分,就是张武龄需要填补的巨大窟窿。学校教师来自天南水北,也有各个党派的,一九三二年的教师队伍里,有两位是员。实际上更早些的时候,担任乐益女中教导主任的侯绍裘就在学校里召开过苏州支部第一次会议。

在这方面,张武龄有点像充和的叔祖母,知人善用,不问出处。他对侯绍裘的来历、身份、党派并不清楚,但侯绍裘正是他和乐益女中所需要的那种人才。在担任乐益女中教导主任的同时,他还兼任上海一所女校的教导。在乱世维持了两座学校的发展,侯绍裘的确是手段魄力都非同一般的能人。张武龄没有意识到,这个年轻而激情的员,会给自己的学校带来怎样的影响,尽管他在学校只有四个月的时间,不过那种澎湃炽热的激情,在学生心里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包括当时也在学校里就读的元和、允和。她们记得他是一个看起来文秀儒雅的年轻人,朝气蓬勃,充满理想。不久后,当地政府就给张武龄施压,让他辞退激进派的侯绍裘,同时关闭女中的高中部。他们害怕年轻的生命力,也害怕无声无息的征服。但他永远留在了学生的脑海里,就像五卅惨案带来的冰冷血腥,在她们心里激起的浩荡烈火,永远炙热,永远骚动不安。

五卅惨案激发了全国范围内的愤怒,在上海本地,罢工、罢市、罢课如无法阻挡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城市。在上海不远的苏州,也相应展开了各种活动。譬如乐益女中,当时停课十天,学生们公然参加反抗集会,还自发组织起来搭建舞台,走上苏州的大街小巷,进行募捐活动。元和、允和都参加了,她们记得,那是一个充满血性和激情的春季,冰冷的雨和凛冽初春的风,都没能延缓匆匆却坚定的步伐。她们跟着师生们一起参加义演,游行示威,声势浩荡地碾压过一切不公和伤害——如她们所想象的那样。

遮天蔽地的喧哗背后,张武龄始终冷静地注视着,注视着学生们赴汤蹈火的勇气,也注视着她们身后挥之不去的黑色阴影。仿佛如此长久而无声地看着,可以从这些无尽的青春热血里,汲取挥霍无穷的决绝。但他知道,她们的路还那样长,那样长。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被朵朵飞扬的浪花,重击溃败,一败涂地。属于她们的时代,正在席天盖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隐居在幕后的桃源,用所有力量,维护此时依旧稚嫩脆弱的星光。他的意志铸成了无限的城墙,维护着那片清静校园,也维护着九如巷里他最珍爱重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