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不死不休的修士与妖兽们挤成了一堆。
“嘿……咻――嘿……咻――”
“嗷呜呜呜――”
妖兽们毕竟不洗澡,远看着毛茸茸地可爱,到了近处扎堆,那股子臊味却是要人老命。
时不时便有臭烘烘的大兽脚丫蹬到了修士的鼻子。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纤夫们拖着这一方燃烧的巨壁,对准了魔渊。
“嗡――”
白炽大地正正向着魔渊坠落。
谢无妄悬在一侧,面无表情地统筹全局。
终于,薄唇微动:“撤。”
一众修士纷纷撒手,招呼周遭的妖兽们,一起撤离了危险区域。
宁蘑菇操纵着万千菌丝掠回阵眼,将神力与焰力尽数归还给巨阵。
她只剩下小小一团,像一片快要散去的云絮,划拉着拖曳在左右两侧的细细丝线,吃力地往安全的地方游去。
‘为什么谁也不管我――’她委屈地把自己拽成了一个条条,‘我没有力气了,没有了――’
扑簌!
柔软的菌丝小云絮撞上了男人坚硬的胸膛。
谢无妄将她往怀中一带,长身飞掠,落到安全之处。
他从乾坤袋中取一件宽大的袍子,随手系在焦黑的枯树上,挽成一只布兜袋,然后将这团菌丝放进去。
就像把柔软的稚鸟放进窝巢。
宁菌丝:“……”
她追着他的手指探出布兜,放眼望去,只见一整片燃着白炽烈焰的炼狱占据了全部视野,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尽头。
就像整个世界。
三圈封印光芒熠熠生辉,映到了天上,仿佛星图降临到世间。
地啸般的闷吼和挣扎被死死镇压。
她的心神被眼前壮阔的景象牢牢攫住。
巨阵中心,渐有一座山峰隆起。
就像海底巨怪浮出水面!
随着山峰愈加拔高,覆于其上的白焰便如瀑布一般淌向四周,眼见便有峰顶即将破浪而出。
是一只蘑菇的形状!
一只扭曲丑陋的蘑菇,就像放大了亿万倍的霉菌。
布满疙瘩的伞帽之下,褶皱预备展开……
宁青青心头惊跳――它要喷孢子!
邪神自知无力回天,便要拼尽最后的力量将孢子送出去,以图来日。
宁青青急急探出大半菌丝,紧张地瞥向谢无妄。
只见他黑眸幽冷,气机缥缈,俨然已是战斗姿态。
“看着。”他将她拨回了舒适的布兜子里面。
她没有力气扑腾,只能老老实实把一缕菌丝挂在窝边,目送他向着那一方火焰炼狱瞬移而去。
“铮――”
龙曜出,风云变。
森冷的杀机弥漫开时,目击者一时竟是分不清究竟是那个像山峦般隆起的邪神更恐怖,还是那个单手持剑的男人更可怕。
人前的谢无妄,总是优雅散漫的,见过他真面目的人绝大部分都已变成了烈焰中的亡魂。
直到这一刻众人方知,道君谢无妄虚伪温和的皮囊之下,藏着一尊多么凶煞的杀神阎罗。
他毫不掩饰那些暴戾残忍的杀技。
伴着冷入骨缝的轻笑声,漫天狂焰竟被煞意染成了纯黑,一剑一剑,肆意凌虐。
濒死的邪神厉声嘶吼着,收束成一团扭曲颤抖的黏液,向下坠落。
残酷的猎人单手提剑,赶尽杀绝。
最后一击,如天地倒灌,焰浪凝于剑尖,将哀鸣不止的邪神轰下白炽炼狱!
反手,归鞘。
他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身后,黑白双焰直冲天际,将沉没的邪神彻底绞杀。
他并未回头,长眸一抬,清清冷冷望向战场外。
长身微晃,提足、闪逝。
见他平安归来,宁青青激动地掉出了布兜袋,落地时顺手凝出身躯。
匆忙之中来不及找衣裳,便简单地用菌丝结了一层云雾般的纱衫罩住自己这只空心蘑菇。
抬眸,谢无妄正穿出火海,向着她瞬移而来。
他的黑眸中焰气未熄,冰冷的杀气和煞意正在缓缓收敛,天地间的狂焰像一幕布景,衬得他的脸庞更加冷白。
是能让蘑菇沉迷于色的模样。
她小跑起来,向前迎去。
这是她的英雄。
真真正正的,定风波的英雄。
她张开双臂,带着自己满腔柔情蜜意,软软地跌入他的怀抱。
他接住她。
他的身上战意还未散尽,气息滚烫炽烈。
揽住她之时,大手一顿,声线略带迟疑沙哑:“……云雾纱?阿青,此地不宜。”
宁青青:“……”
从前她穿上云雾纱,便是隐晦地向他表达愿意承受他全部放肆的意思。
在他胸膛上蹭来蹭去的脸蛋蓦然僵住,她生无可恋地抬起头,垂着眼角恹恹告诉他:“这是菌丝!”
谢无妄脸皮比城墙厚,他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笑得又坏又好看。
当真扑进他怀里、闻着她最喜欢的冷香气息时,她发现不争气的自己又害羞了,一句情话都说不出来。
默然片刻,她轻轻揪住他的衣裳,偏头望向那一方燃着白炽凰焰的世界。
“结束了吗?”她问。
“快了。”
她用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绚烂的大地。
她这只蘑菇已经彻底被掏空,等到一切结束,她就要好好睡上一觉,将自己的菌丝全部修复。
她会撑到尘埃落定。
凰火向下沉降。
终于,映到半空的光柱一道接一道熄灭,万妖坑九千里大地彻底陷落,与魔渊一起,焚成了干干净净的黑色沃土。
一缕余烬掠出废墟,落在谢无妄指尖。
指节微动,眉梢轻轻一挑。
“邪神的记忆。”他面露沉吟,手指一合,吞噬了邪神的记忆碎片。
宁青青双眸睁了睁,好奇心熊熊燃烧,却抵不过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困意。
两眼一黑,她陷入沉眠。
玉梨苑。
太阳很好,谢无妄将大木巢放在屋顶晒得蓬松干燥,然后把他的睡美人抱进木巢,放在桂花树下。
他倚在木巢旁边,冷白如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截木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她说话。
“阿青。”
“今日灭淮阴山,寄如雪打的头阵,你的板鸭带着妖兽参战,杀了个赤地千里。”
他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是在和她聊天气:“至此,勾结邪魔、与正道为敌的宗门世家尽数覆灭,一个不剩。阿青,这是你喜欢的太平盛世,什么时候醒来看看?”
他垂眸看了眼掌中的木头,不甚满意,蹙眉将它扔进乾坤袋。
视线落到她的身上。
她呼吸均匀,容颜恬静,仿佛随时都会醒来。
却始终不醒。
一片乌云途经玉梨苑上空,顺便漫过他的心间。
得到邪神记忆,他已明白了神魔的由来。
但,倘若是那样,木巢中的女子便不会再醒了。
他神色不动,静静看着头顶的乌云移走。
阳光洒落下来,他伸手,将她的双手翻过一面,手心手背都晒一晒。
“又该沐浴了。”他轻啧一声,“倘若你再敢在池子里对我动手动脚,可别怪我不做人。”
他俯下高大挺拔的身躯,贴在她的耳畔。
声线低沉,气息滚烫,坏入骨髓地吐出两个字。
说罢,退后了些,左右看她。
“好一个脸皮比城砖厚的女子,听到这样的话,都不知道脸红害羞么。”
他嫌弃地将她抱起来,大步走向侧室灵池。
灵雾氤氲,掩去了他的眸色。
她细瘦的胳膊在温热的水浪中轻轻晃动,时不时便触到他。
“最后警告一次。”他阴恻恻地威胁她,“再碰我试试?”
有那么一会儿,那只小手当真被水波荡到了另一边。
他将它捉了回来,放在波浪的上游。
顺流而下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他。
他愉快地闷笑着,抬手挑起一缕明焰,在池边的玉壁上为她刻上新的一笔。
“是你自找的。到时别哭。”
光阴流逝。
凝视宁青青的睡颜时,谢无妄越来越容易失神。
他修为高、涉猎广,对这世间万物自有认知和体会。
得到邪神的记忆之后,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悟到了真正的道。
混沌初分,清气上扬浊气下沉,世分两极。两极相融,则生化万物,自此生生不息。
世间万物源于混沌,自然集清浊于一体。
邪与魔,皆是因为世间贪念恶念不加约束地滋长,从而激发了混沌本源之中的浊气,生出意识。纯然的恶与本源力量相结合,造就了人力无法匹敌的魔神与邪神。
与之相对,便有善念与正气催动本源清气,降下惩邪除魔的正神。
正邪之战皆在人心。邪魔一除,由心而生的善神自当复归天地。
再不会回来。
谢无妄平静地吹走指缝中的木屑。
“阿青。”
“音之溯没能熬过第一千三百八十四次试药,今晨死在狱中,无法继续为世间贡献绵薄之力。可惜。”
“你还记得他么?”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从前你的猜测都对,只差些细节。”
邪神的孢子只能寄生在那些心智极度简单的生物体内,譬如妖兽。
醉心医道的音之溯恰好也是一个“单纯至极”的人,成为第一个人类宿主。
音之溯没有什么善恶观念,偶尔与体内的邪神意志鸡同鸭讲地沟通几句,倒也无甚影响。
他的人生发生变化,是在他与玉瑶坠入爱河,然后痛失所爱之后。
他想要制造灾祸让西阴神女回到世间,邪神也想用孢子感染人族修士,双方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利用子母魔蛊做成了能够感染人类的魔蛊孢子。药与毒自古便有共通之处,音之溯精于此道,堪称天才大家。
另,音之溯的确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连雪娇离间他与玉瑶的事情。他的报复方式便是让连雪娇生下了音朝凤,然后用魔蛊控制自己亲生儿子,做尽恶事。
单纯之人偏执起来,更是穷凶极恶。
谢无妄眉梢微动,回神,视线从飘远的云层上收回,落向安然沉睡的女子。
他没有提及音之溯落网之前与云水淼相爱相杀的那一段往事,以及云水淼的结局。
手指轻轻描摹她的眉眼鼻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