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大约是麻木了习惯了,他竟有些品不出酒液的滋味,只觉得时间过得比任何一日都要慢。
竹林相见的那一幕他始终未忘。
她憔悴了一些,见到他时,既委屈,又欣喜,他向她伸出手,她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挣扎了一会儿,终是难以抗拒情爱诱惑,被他拥入怀中。
她很香,是一种暖融融的温暖气味,让人舒适到了骨子里。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拥抱过那一腔柔情蜜意了。
瞳仁上再度迸出细细血丝,呼吸微沉,他拂袖起身,驱散酒意,直直掠向那片紫竹林。
他想她,非常想。
今夜借着交错浓情,他会尝试将自己的魂力渡给她,拉她脱离苦海,赠她无边欢喜。
‘阿青,我来了。’
月下,紫竹林。
谢无妄一身白衣,踏着月色出现在记忆中的地点。
竹影映在他的身后,挺拔俊朗的男人,好看得独一无二。
他的黑眸边缘,大约有五分之一的地方覆着了赤红的血丝,像是某种脆弱又锐利的琉璃丝线,要将他的瞳仁剜出来一般。
他知道,他即将拥她入怀。
他的神色温柔自负,他将向她伸出手,用低沉醉人的嗓音哄她回家。
他的黑眸泛起了懒洋洋的笑意,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好看极了。
然而……
宁青青并不在。直到东天发白,她的身影仍未出现。
他站在原地,看日升日落。
他,从未这样等待过一个人。
他什么也做不了,这是记忆中不存在的空白片段,他无法去寻她,只能站在原地等。
她在哪里?
她怎么了?
她是不是出事了?
她死了……吗?
瞳仁边缘,迸出一道又一道血线。
原来等待的滋味,还有个别称,叫做……煎熬。
她从前,等了他多少岁月?
这几日里,宁青青认真地听了这具身躯的每一句絮语,“她”和高等生物蘑菇一样,很喜欢和身边的一切生物、非生物说话。
她陪伴着“她”,偶尔对“她”说话。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一点一点好起来。
这个世间的能量总是守恒的,她好了,心魔和器灵就不好了。
心魔:“器灵你这个傻[-]儿子!舍不得多花力量赶紧换个妄境,害得老子也越来越虚弱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器灵:“老子就你一个儿子啊,老子倒是巴不得剁了你去喂狗!”
心魔:“万幸宁青青比你还蠢!这么小一块地方,她都能跟谢无妄错过两回。遇到猪敌人,真是躺着都能赢。儿子你虽然一无是处,但运气是真的不赖!”
宁青青:“……”
真是不识好歹,她拖延时间不跟谢无妄见面,为的是谁?是谁?!
低等生物居然敢质疑她的智力水平了。
她果断掉头,向着谢无妄发呆的方向走去。
心魔&器灵:“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快快快,有多少力使多少力啊――冲!给我――换!”
宁青青从竹林中踏出的霎那,谢无妄就像一座活过来的玉雕。
黑眸瞬间迸出的神光炽烈如火,映着半壁血丝,像是从心底燃出来的焰。
他的眸中映出她纤细的身姿,血丝崩断,一粒细小的赤色珠泪染红了他的眼眸。
他刚一动,天崩地裂,她的身影如镜花水月般,消逝在眼前。
‘阿青!!!’
乍然明亮的光线刺入瞳仁。
看清眼前的一切,谢无妄的心微微下沉。
面前,站着寄怀舟。
器灵变更了妄境,这是上古凶兽暴-动的第二日,有人利用寄怀舟这个剑疯子,来探自己的底。
神魂低低喟叹。
他知道,这一回,她伤得更狠。
她身上有伤,在她绝望地替他披上法衣的时候,她的指尖颤得像是在击鼓一般。
白衣剑仙的声音清越如剑鸣:“云水淼是我昆仑的人,寄某今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带走她,还望道君成全。”
谢无妄只想冷笑。
这么拙劣而蹩脚的借口,也就寄怀舟这种脑子一根筋的人会用,他还真敢用!
等……等等!
云水淼。
谢无妄神魂一僵。
一只无骨蛇般的手趁机缠上了他的袖口。
云水淼那个极特殊的、像是捏着鼻子和喉管发出的矫揉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不走,道君,我不走。他会杀了我,你要保护我……”
谢无妄:“……”
嘶!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个酒的阴影。
触到云水淼的气息,瞥见她的身影,强大的通感立刻直袭脑海,他仿佛回到了灯火辉煌的乾元殿,一杯接一杯地饮下风味独特的“美酒”。
此间滋味,实在难以述说。
想到自己即将为了这个马尿味的女人伤透宁青青的心,谢无妄不禁怒极而笑,神魂癫狂。
这算什么事?
宁青青坐在殿顶上,感受着胸腔传出的痛楚。
从心魔和器灵得意洋洋的吹嘘中,她知道距离竹林一夜,已过去了两百年。
这两百年里,这具身体变得更加敏感多思,胸口除了疼痛之外,还添了从前没有的无力绝望。
宁青青垂下了眼角。
她是非常聪明的高等生物,她并不觉得这个身体像心魔和器灵所说的那样愚蠢。
“她”只是全身心地爱着一个人,给他全部痴心和爱意,问心无愧地爱着他。
付出纯真的善良和爱意,却收获了伤害。这不是她的错。如果整个世界都在用恶意回报那些善良的人,那么这个世界一定病了,并且病入膏肓。
宁青青恹恹地换了个姿势,蹲在屋脊。
她喜欢这个身体,舍不得让它送上去受欺负。
还不如躺在殿顶看戏。
……等等!
一声清越剑鸣传来,寄怀舟长剑微挑,铿锵有声。
啊!雪!星!
宁青青转了转眼珠。虽然这是妄境,但雪星是她看中的剑,她不会让它受欺负的,至少,不能让别的剑欺负到它的头上!
她计上心头,唇角勾起坏笑。
此刻,谢无妄正被身侧那块马尿味的牛皮糖粘得魂魄冒烟,瞳仁之上血丝一道接一道迸裂。
这一日的场景他记忆犹新,宁青青面色异常惨白,连唇色也是浅淡的,一双眼睛分明没有含泪,却能看出波光颤动。这是伤心入了眼眸。
她的声线是颤抖的,字字泣血,离开时的背影却异常决绝,柔弱的脊背立得笔直,肩膀一晃也不晃。
这一日之后,她就再没有欢喜过。她变得平静、哀伤、憔悴,直到他把一个女人带回玉梨苑那日,她才回光返照了一瞬,然后,她的眸中永远失去了光。
谢无妄的神魂轻轻地笑着,心脏不断往下沉。
余光瞥见她的身影从殿顶掠下来,他笑了笑,琉璃血丝不断迸裂,占满半个眼眸。
他会带她回去,从此悉心呵护。
他有好多话,要细细与她说。
‘阿青,等我。’
他盯着她。
在他的记忆中,根本没有云水淼什么事。
到了今日他才发现,原来云水淼存在感十足。她抓着他的衣袖,不断搔首弄姿,装作不小心地对着他呵气,令他一次又一次回忆起了那个恐怖的酒味。
而宁青青……
她的举动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声声控诉,像是柔软的针,一下一下,细细密密地扎进谢无妄的心。
在真真切切地失去过她之后,他已不再有半点不耐烦,而是将她的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耳中。
他着实是,伤透了她的心。
悬在她眸中的泪,就像是悬在他头上的锋刃。
那两汪清泉,摇摇欲坠。
不过,一切与记忆中仍是有些区别――到了该为他披上战袍、递上宝剑的时候,她却径自转身去到寄怀舟面前,将属于谢无妄的法衣披到了寄怀舟的身上,再用手中的龙曜换走了寄怀舟手上的雪星剑。
这是她的记忆催生的妄境,寄怀舟像块木头一样,老老实实任她倒饬。
谢无妄:“?”
比斗如约进行。
一招一式,皆与记忆中一般无二。他手中无剑,却照旧施着剑招,怪诞别扭自不必说。
寄怀舟修为已至合道大圆满。
谢无妄虽不至于落败,但却无法再像记忆中那样轻描淡写地接下剑招,并且随手挥开牛皮糖般不断粘上来的云水淼。
只见她一次又一次尖声惊叫着,拧着她的水蛇腰,不断往他面前凑过来、凑过来……
每一次,都成功在他魂魄中掀起血雨腥风,叫他一番又一番地不断回忆起,在那整整四日里,被饮不尽的“美酒”支配的恐惧。
“啊――道君!”
“道君救命!”
“妾身好害怕呀!”
谢无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