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萧朔亲自监斩,加上端王世子的身份、手刃云氏奸贼的功绩,来日不论如何,都能一呼百应,将端王昔日旧部牢牢凝在身后,无论保命还是兵戎相见,都有坚实倚仗。
“殿下当初……”
商恪哑声:“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告病,不曾去监斩的?”
萧朔凝注云琅半晌,将视线收回来,垂了眸缓声道:“喝茶。”
商恪无心喝茶,只是喉咙紧得厉害,握了握那一盏茶,慢慢饮了:“殿下那时――”
话只问到一半,商恪便住了口。
萧朔右手垂在身侧,被云少将军摸索着握住,知错一样捏了捏,指尖往掌心慢慢探着摩挲。
他反握回来,拢了云琅的手指,缓声问:“那时什么?”
“本想问问殿下,那时是何等心境。”
商恪苦笑:“又觉得……若当真走了这一步,又如何顾得上心境?无非――”
萧朔淡淡道:“无非追去黄泉路忘川河,将人追上,往活里再狠狠揍一顿罢了。”
商恪胸口倏地一紧,蹙了眉,定定看向萧朔。
“商大人想问什么。”
萧朔抬眸:“一个死了,另一个如何好好活着?若想知道,为何不直接去问开封尹?”
商恪如何敢去问,他胸口蔓开些抽痛,不着痕迹按了下,哑声道:“有舍有得……”
云琅拿过茶壶,轻叹一声。
商恪肩背绷得极僵,似乎连他这一口气也承不住,微悸了下,缓缓问:“云侯叹什么气?”
云琅替他满上:“喝茶。”
商恪:“……”
商恪:“?”
“并非叹商兄的气。”
云琅替自己也满了一杯,先干为敬:“只是叹我同小王爷履冰临渊,将命豁出去,原来竟什么也没改得了。”
商恪蹙紧眉:“云侯何出此言?!”
“且不论安定边境、肃清朝野,就已是不世功业。”
商恪不知云琅为何忽然说起这些,撑身坐直,沉声道:“如今变法简政,若当真能成,利在千秋,岂能这般妄自菲薄?”
云琅倒了杯茶,塞进他手里,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选的路……与将军殿下无关。”
商恪喉咙有些发紧,他将那一盏茶喝了,慢慢坐回去:“我与云将军不同,你二人手上心里都干净,只要肯回头,身后便是归路。”
“昔日我便对云将军说过,我是回不了头的人。”
商恪看向云琅,轻声道:“新政很好,崭新的、干净的朝野也很好。让我来了结过去那个乌烟瘴气的旧朝,难道不好么?”
云琅:“不好。”
商恪眉峰拧得死紧,看向面前的两人。
“商兄,直到现在,你依然不曾弄清我二人想做什么。”
萧朔道:“我们要的,本不是千秋功业。”
商恪哑声:“是什么?”
“没什么。”
云琅侧耳细听了两息,笑了笑,替他将那一盏茶满上:“商兄现在可觉得气血涌动、心潮澎湃了吗?”
商恪没料到这一句,有些怔忡,张了张嘴:“在下――”
“没有也来不及了……卫大人已听闻你中了奇毒,不由分说闯进大理寺来了。”
云琅道:“刀疤已对他说,解毒之法只有两人一处。银瓶乍破水浆迸……”
“将军!”商恪又急又愁,仓促起身,“此时岂是胡闹的时候?这茶若当真有毒,将军喝得比我还多――”
他话音一顿,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回过神来,慢慢睁大了眼睛。
“以身试法。”云琅颇慷慨,将那一盏茶喝了,“大人做得,我也做得。”
商恪几乎苦笑出来:“云将军……”
“大理寺卿只管做,护法护国,是我与小王爷的事。”
云琅起身:“商兄想得处处周全仔细,只是忘了……我们两个在。”
“本该忠义的,本该耿介的,本该清正的,本该无辜的……”
云琅缓缓道:“有我们两个在,该被护住的人,便一个都不会落下。”
商恪瞳光微颤。
他想要说话,却没能再出声,只张了张嘴,喉咙无声滚了下,定定看着云琅。
“屈子说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当上下而求索。”
云琅:“你我都可以为了求索而死,可求索得来的结果,却决不该是死。”
“我们宁肯豁出命,也一定要换回来的……不是千秋功业。”
云琅一笑:“我们要的,无非是一个所有理当好好活着的人,都能安心好好活着的天下。”
商恪胸肩狠狠一震,眼前视线一片模糊,哑声道:“我――”
“商兄。”云琅殷殷扯住他,“气血涌动了吗?”
商恪:“……”
商恪叫他扯着,一腔滚烫心绪叫少将军结结实实堵回去,尽力稳了稳心神,遍查经脉:“……不曾。”
云琅皱了皱眉,细查自家经脉气血,低声问萧朔:“可是淫羊藿不好用了?半点反应也没有……”
萧朔还在求索,放下自己那一杯茶:“由此看来,淫羊藿与茶叶同服,会压制药力。”
云琅:“?”
云琅:“??”
“怎么办?”云琅眼看着小王爷慢慢品茶,只觉火烧眉毛,“卫大人就在门口了!如何――”
萧朔起身:“不妨事。”
云琅一愣,眨了眨眼睛。
他操心惯了,仍想紧急找些好用的药来解围。正要探头与商恪商议,胸腹间叫熟悉力道一揽,已被萧小王爷连根拔了起来。
“大理寺卿心结既开,想来该知道如何做。”
萧朔冲商恪一颔首:“今日茶水,药力的确凶猛。”
商恪立在原地,一时面上微热,张了张嘴,轻咳一声:“……是。”
云琅被扛来扛去惯了,伏在萧小王爷肩上,仍然费解:“哪来的药力?不是压制――”
萧朔伸手将人扶稳,侧过头,在他耳畔轻轻一碰。
云琅话头忽滞,整个人红进衣领,没了声音。
“回府传话。”萧朔道,“少将军与大理寺卿品茶,不慎中了奇毒。”
玄铁卫被老主簿交代,护送开封尹来大理寺,闻言一阵愕然慌乱:“可要紧?!梁太医――”
“不必请梁太医。”
萧朔道:“毒性因人而异,少将军之毒,唯府中汤池可解。”
萧朔:“我与少将军这便回去了。”
玄铁卫:“?”
萧朔交代妥当,将桌上那半杯茶饮尽。
他与商恪颔了下首,让过衣衫不整气喘吁吁闯进来的开封尹,扛着热乎乎的一小团云少将军,上了琰王府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