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不见回头。...)(1 / 2)

汴梁,御史台。

云厚天低,无边无际的徐徐霖雨将天地连成一片,城中静得只能听见淅沥雨声,青石板官路已被洗得一尘不染。

御史台连轴转了一整宿,灯烛通明,还有人抱着卷宗匆匆进出。

清新凉爽的水汽裹着汴梁,随风连绵入户,尽数拂开了彻夜未眠的疲倦。

“大人。”

侍御史快步过来:“这是参知政事要的案册,已整理妥当了。”

御史中丞还在拟另一份文书,头也不抬:“备好,天明送政事堂。”

侍御史应了一声,看了看案上摊开的文书,欲言又止。

御史中丞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大人,这一封……”

那侍御史迟疑了下,悄声道:“要不要再缓一缓?”

“如今大理寺卿、开封印皆因事出京,刑部未复,法司只剩御史台。”

侍御史道:“大人要做的事多,一两件缓办,不会受责……”

御史中丞搁了笔,抬头问:“为何要缓办?”

侍御史被他问住,有些语塞,涨红了脸立在原地。

京中旦夕瞬变,从第一封北疆大胜的捷报飞回汴梁,御史台便不曾停下过哪怕片刻忙碌。

最近一骑快马送回京城的,是襄王自呈昔日如何驱使镇远侯压制陷害云琅,又丢卒保帅,舍云氏一族保六皇子脱罪的画供文书。

御史台奉旧制监察行政,纠察执法、肃正纲纪。凡拟惯了文书的老文吏,只要看一眼,便知道这封文书若整理妥当用印发出去,会在朝野掀起何等的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此一封文书拟妥,不止证了云麾将军清白。”

侍御史攥了攥拳,埋下头低声道:“更无异于……”

御史中丞:“无异于为当今皇上具状定罪。”

侍御史悚出一身冷汗:“大人!”

“到了眼下关口,虽然早已没了转圜余地,可这种事大人岂能一家担承?”

侍御史急道:“自古谤君是不赦之罪。纵然如今情形,难道新君继位,会容忍一个亲笔伐君定罪的御史?大人三思……”

“三思过了。”御史中丞重新埋头,“本官要写得快些。”

侍御史张口结舌,半晌无言。

“参知政事大人对我说过,要揽此事,好生掂量。”

御史中丞埋头写了一阵,攥着袖子扇干墨迹:“这有什么好掂量的?那两个人,莫非还信不过么?”

“琰王与云将军自然信得过……可如今情形,琰王并无要继位的意思啊。”

侍御史心底发急:“若是旁人继位――”

“谁继位都一样。”御史中丞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我问你,琰王与云将军交过来的,是威名赫赫的朔方军,还是整肃了的朝堂、扳正了的皇位?”

侍御史答不上来,苦思半晌,茫然道:“这些不都是么?”

“都不是。”

御史中丞投了手中竹笔,将那一卷文书抄起来,起身道:“他们交回来的,是你我能放心高声说话、官员能放心做官任事,将士们放心打仗,百姓放心好好过日子的,原本早就该有的那个坦荡天下。”

侍御史愕然立在原地,定定望着他,胸口起伏。

他怔忡立得太久,久到眼底都隐隐蓄了水色,才打了个激灵,豁然回神。

御史中丞推开窗子,叫雨后的清新晨风灌进屋内,不再耽搁,披衣快步出了御史台。

禁宫。

阴沉沉的文德殿内,繁重华美的锦帘仍严严掩着四面高窗。

内侍噤声,大气不敢出地缩着脖子立在角落。殿中一片狼藉,地上尽是被摔得散乱的奏报上书,热茶翻在地上,漫开片片深浅水渍。

从御史台将那一封襄王供词呈递政事堂,参知政事亲自用印,明具诸状昭告天下,文德殿内日复一日,便都成了这般光景。

皇上坐在暗影里,这些天里,除了动辄暴怒绝望嘶吼,他就只这样一动不动颓然坐在龙椅之上。

倘若倒回当初,若有人胆敢递上这样一封罪君谤上的文书,甚至不必皇上亲自交代,就会有人来料理这些胆大包天的逆臣。

……

可到了今日,遍观朝野,他竟已连将这一封文书驳回的倚仗也没有了。

六年前,他机关算尽,借襄王之势尽除了心腹之患。

先帝重病,由他临朝监国,一步一步走至今日,原以为已将一切都握在手里,只等慢慢收拢。却不想无非是回来了一个人、醒来了一个人,便能将他苦心筹谋的朝局翻得干干净净。

萧朔与云琅出兵时,他还存着一丝念头,倘若北疆大败,朔方军全军覆灭,宫中尚能勉力一搏。可一日续一日地煎熬过去,等来的终归还是那封但凡有云麾将军出征,便定然能传回来的大胜捷报。

“太师……”

皇上嗓子干涩的厉害,出声时一片嘶哑:“太师在何处?”

内侍深埋着头,不敢说话。

“参知政事能将朕软禁在这文德殿内,莫非还能拦着朕见岳丈么?”

皇上厉喝道:“叫太师来!朕要见庞太师!他的嫡女如今还是朕的皇后,莫非庞太师不要这个嫡女、两个皇子了?!”

大殿安静,皇上的声音空荡荡回响,几乎显出隐隐凄厉:“朕知道他庞家投了襄王!如今襄王事败,庞家能有善终?朕恕他死罪,与朕合力诛除叛臣!”

“皇上。”

内侍打着颤,扑跪在地上:“太师,太师已――”

皇上死死瞪了眼睛:“已怎么了?!”

“见了政事堂明发文书那日,大皇子与二皇子出宫,去了太师府。”

内侍颤声道:“说要,要递投名状,同太师借项上人头一用……”

皇上脑中嗡的一声,狠狠一晃,脱力跌坐在龙椅上。

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按住胸口,费力喘息:“他们两个……现在何处?”

皇上艰难地粗重吸气,涩声道:“叫他们来……”

内侍伏跪在地,还要再向下说,听见脚步声回头,脸色瞬间惨白,闭紧了嘴连滚带爬逃到一旁。

皇上喘了一刻,抬起头,看了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两道身影。

皇长子萧泓、皇次子萧汜。

这些天禁宫内外情形莫测,这两个皇子也无疑不十分好过,神色形容都有些狼狈,萧汜的袖口还沾了隐隐泛黑的血色。

“……不错。”

皇上压着翻腾血气,吃力笑了下:“有几分……朕的果决手段。”

皇上稳了稳心神,尽力缓声道:“庞太师勾连叛逆,其罪当诛。你二人大义灭亲,朕心甚慰……”

他话未说完,面前的两人却都已俯身跪了下来。

皇上脸色微变。

这两个人若不跪,他还有几分把握,此时见着两个儿子跪在眼前,心中反而腾起浓浓慌乱,撑着向后挪:“你,你们――”

萧泓磕了个头,膝行上前,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玉瓶。

“你们要做什么?!”

皇上瞳孔骤缩:“朕是你们的父皇!”

“父皇。”萧泓避开他的视线,握了玉瓶道,“为了儿臣,您该这么做……”

皇上胸口一片冰凉:“……什么?”

“萧朔不想当皇上,儿臣已查清了。”

萧泓低低道:“您若退位,最合适的不就是儿臣来继位?儿臣愿意给他们当傀儡,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儿臣绝不过问,也绝不复仇。只靠说的他们不会信,只靠外祖父的项上人头,只怕也不够……”

萧泓垂着头:“父皇,您如今已没有用处了。”

皇上攥着龙椅的扶手,他周身的血像是已尽数冷凝,声音自极远的地方传回来:“你们……要做什么?”

“父皇,您只有死了,儿臣们才能活。”

萧汜跪在后面,声音隐隐发着抖:“如今萧朔已逼到眼前,难道还有得选吗?如今您只能保儿臣们了……”

皇上怔怔听着,提不起一丝力气,血气砰砰撞着耳鼓,耳畔一片尖锐轰鸣。

他看着眼前,叫血气撞得一片淡红的视野里,一时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一时却又恍惚,竟回到了先帝临终时。

他尚是皇子,带着脸上火辣辣的掌痕,跪在榻前。

“如今情形,儿臣必须继位。”他不敢去看先帝的目光,只低声道,“父皇,您如今已没有用处了……”

光影破碎扭曲,一时是先帝殿内的苦涩药气,一时是御史台狱的逼人血腥。

他命人斩了舍命拦在乌台狱前的御史大夫,击昏了死命挣扎的御史中丞,将那一瓶毒药放在端王面前。

“兄长,只有你死了,嫂嫂与侄儿才能活。”

“我才能活。”

“襄王势力已遍布朝野,谋逆乱国之心昭彰。我没得选,只能走这一步……”

皇上恍惚着,身体痉挛了下,一股血腥气涌上口鼻,洒在衣襟上。

金吾卫快步上前,将他扶住:“皇上。”

“好。”皇上唇畔尽是血,反倒笑起来,“好,好。”

他脸上一片惨白,双目反而血红,直直望着眼前的两个儿子,推开内侍,摇摇晃晃站起来:“来。”

萧泓叫他择人而噬般的杀气一慑,打了个哆嗦,有些迟疑。

“学了朕的狼心狗肺、薄情狠毒,就连朕的胆量手腕一并学了!”

皇上厉声:“来!”

萧泓慑得心惊胆战,发着抖上前,想要打开那装了索命毒|药的玉瓶,胸腹间却忽然蔓开剧痛。

萧泓张了张嘴,茫然低头,看着贯穿胸腹的腰刀。

皇上抽了金吾卫腰间长刀,一刀捅穿了这个儿子,用力向回拔|出来,看也不看,走向不远处的第二个。

萧汜吓得面如土色,踉跄滚着后退:“父皇!父皇饶命!儿臣不敢了,儿臣――”

宫内一片混乱,金吾卫右将军常纪听见响动,匆匆进来,叫眼前情形惊得愕然瞪圆了眼,横鞘拦住已劈在萧汜眼前的滴血腰刀:“皇上!您这是做什么?”

“狼心狗肺,狼心狗肺……”

皇上放声大笑:“该死!都该死!”

金吾卫不可对皇上出刀,常纪只能拦得一下,未及回神,已被用力推开。

长刀狠狠迎面劈落,萧汜逃不及,圆睁着眼睛倒在血泊里。

他眼中尚有惊恐慌乱,却已全说不出话,颤了颤,没了声息。

皇上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站定大笑:“死,都该死,都该……”

他横刀就要自尽,刀刃才割破颈间皮肉,却已被常纪上前死死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