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2 / 2)

梁太医了解年轻后生,知道什么该紧要强调,合上药箱:“真节制不住,到情动时,倒也不必太忍着。那玉露丹是滋补心脉的,若是缓不过来,服上一粒,调息一阵自然好了,不要大惊小怪地来找老夫。”

云琅一颗心吨吨吨痛饮了三坛屠苏酒,躺在房檐上美滋滋晒太阳:“是是是……”

梁太医:“……”

梁太医唠叨了他半日,看着心早飞了的云氏竖子,一阵头疼:“给老夫出去!”

云琅依言,三两下利索收拾好自己,易了容貌,迫不及待出了府门。

汴梁富饶,百姓乐业,街巷坊间人头攒动,处处一派热闹气象。

云琅已有些日子没痛痛快快透口气,出了府门,反倒不急着去哪一处,只沿街溜达,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

“少爷,慢些走!”

老主簿搜罗了一圈,叫谁跟着云小侯爷都不放心,索性亲自带了人,抱着一领披风追上来:“披上这个,免得着了风……”

云琅接过来,笑着道了声谢。

这一领披风也是萧小王爷特意找人做的,在府里精细搁了几年,这几天才叫人拿出来。

外层是上好的缎锦,掺了天蚕丝,白狐裘为里,银线缂着层叠流云纹,格外轻便厚实。

云琅系了披风,没接老主簿递过来的暖炉:“您帮我拿着,冷了我便朝您要。”

老主簿愣了愣,细看云琅气色,终归忍不住跟着高兴,点了点头:“好,好。”

这几天云琅内力空耗,虽然看起来同平时差不多,同王爷相处时也觉不出什么异样,可一人静坐着时,身上就总带着挥之不去的淡淡疏离。

老主簿心里清楚,每每在一旁看着云小侯爷,都在心里暗急,偏偏无从下手。

如今看云琅眼中神采,那份潇洒写意分明又回来了,才真叫人喜不自胜。

老主簿压着喜悦,跟着云琅,心中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您要去找王爷吗?此时殿前司沿城巡逻,要想碰上,怕是要找一找……”

“不用。”云琅摇摇头,“只是透透气,不扰他办正事。”

殿前司如今正是立威的时候,老主簿细想一阵,也觉妥当,忙点了头:“也好,总归等与侍卫司交接,王爷便能回府了。”

云琅点了点头,深吸口气,压着肺间叫寒意蛰得隐约刺痛,慢慢呼出来。

屠苏酒香飘十里,混着新雪的明净气息,掺上点心甜香、爆竹隐约发呛的余烟,酿成辞旧迎新的汴梁。

汴梁。

朝野势力勾心斗角,暗潮涌动,百姓无知无觉,安居乐业的汴梁。

将士们爬冰卧雪镇守北疆,誓死要守住的汴梁。

云琅慢慢念着这两个字,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件事,好奇道:“您方才叫我少爷,府上如今给我的是什么身份?”

老主簿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个,一时语塞:“这个――”

云琅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借此一转,已想起件始终萦在心头的蹊跷:“府上倒不紧要,至少在朝堂上,我明面该是琰王派去玉英阁窃书的护卫……不对。”

老主簿怔了下:“什么不对?”

“反应不对。”

云琅道:“那日在玉英阁的人,萧朔被当朝诘问,侍卫司被处罚至今,为何没人来找我?”

老主簿这几日随着萧朔整理朝中情形,大致知道情形,闻言细想一圈:“找您与找王爷,有什么不同么?”

“自然不同。”云琅道,“对萧朔处处有顾忌,对我则可以用刑,可以逼供,可以强审。”

老主簿皱紧眉:“少爷……”

“我只是一说。”云琅笑笑,“不是真要去叫他们审。”

此前两人在狱中,萧朔提起安排,云琅其实也想到过这一层,只是当时情形,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萧小王爷密不透风地护着他,云琅其实已做好了到不可为之时,干脆下点药放倒萧朔,去走一遭提审刑讯的准备。

“侍卫司手段,本就不拘昏了还是醒着,只要人尚有一口气,都能逼出要问的话。”

云琅道:“纵然萧朔坚称我伤重昏迷,若是皇上执意,也能将我提出来,用药物促醒,再拷出始末。”

老主簿听得背后发寒,眉头皱得更紧:“您……受过这个?”

“此事倒不紧要。”

云琅不是想聊这个,此前困在榻上,他念头也不尽通达,叫冷风一吹,却忽然连起前后的反常来:“只是皇上对萧朔,宽容得似乎过了头。”

按理说,一份足以叫皇位变得名不正、言不顺的血誓,如今就这般消失在了玉英阁里,无论哪一方都该无所不用其极,尽力追查。

可他与萧朔不过只昏睡了三日,这三天里,凶神恶煞要逼出真相的各方势力,竟然就达成共识般消停了下来。

“襄王一派明知那天并未派人窃书,却不一味紧逼,反倒仍设法招揽萧朔,是已决心将此事揭过。”

云琅踩着雪,一步一沉吟:“皇上不为难萧朔,由他说什么是什么,也是已决心将此事揭过。”

云琅蹙了眉,低声问:“有什么缘故,能叫他们宁愿揭过这件事?”

老主簿知他是在思索,只是要人搭个话,想了想道:“总归不会是忙着过年……”

云琅失笑,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脚步一停,一道闪电忽然自脑中划过。

老主簿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云琅心头轻震,平了平气息,站稳道:“只怕就是忙着过年。”

老主簿:“……”

老主簿忧心忡忡看着云琅,欲言又止,悄悄摸出了梁太医塞过来的玉露丹。

云琅阖了阖眼,静心思索。

他此前身在局中,始终将心思放在誓书之上,总觉得要么誓书有假,要么是玉英阁是个幌子,是有心人设的什么套子。

种种缘由,尽数想尽,偏偏寻不着半点线索。直到此时才忽然惊觉,忘了最简单的一种可能。

各方都宁愿将此事揭过,是因为有件更紧要、更迫在眉睫,绝不容分心的大事。

“开封尹说,那时候问了杨显佑。”

云琅道:“杨显佑的原话是‘事已至此,纵然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是啊。”老主簿费解道,“这话不就是说,皇上都已经登基了,纵然有办法揭穿他当初行径,毕竟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

云琅抬眸:“谁说杨显佑这话,说得一定是当今皇上?”

老主簿一阵愕然,怔立在原地。

“这封血誓搁在我们手中,有无限用处。只要将它收好,就能在必要时刻要挟皇上,甚至是一条保命的退路。”

云琅问:“可襄王府拿着它干什么?只凭一个杨显佑,就能要挟皇上做不愿做的事,把萧朔从文德殿捞出来,何必一定要一张血誓?”

老主簿心头骇然:“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要把这封血誓,拿给世人、拿给不知道它的人看。”

云琅道:“看了之后呢?就坐在襄阳府,等着皇上乖乖下罪己诏禅位?”

前后的蹊跷反常,忽然在这一刻尽数连起来,成了一条明显得不容人忽略的线索。

襄王今年反常进京,醒目到招摇的剽悍战马。

大理寺盗誓书,对萧朔的反常厚待,对他的轻轻揭过。

各方看似平静得近乎诡异,其下暗流汹涌,只怕险滩已至。

“倘若襄王的盘算,是先亮出誓书,揭穿皇上曾与贼人相与谋朝,再发动兵马,行逼宫之时,名正言顺夺位。”

云琅道:“如今……丢了誓书,偏偏逼宫之势已成,兵马已齐,时机迫在眉睫,容不得再分心寻找。”

云琅抬眸:“杨显佑对心腹同僚,会怎么说?”

老主簿细细一想,心头悚然:“事已,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云琅眸色清明锐利,慢慢道:“纵然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老主簿心头巨震,立在原地。

“两次行刺,皇上置若罔闻,不惜折损国威对戎狄示弱,为的原来是这个。”

云琅扯过条雪下枯枝,看了看:“时局已乱,不进则退,禁军虎符该收回来了。”

老主簿喉间干涩,咽了下:“可要同王爷商量……”

“自然要叫他商量。”

云琅失笑:“可惜,屠苏酒一时半刻只怕喝不成了。派个人去找琰王殿下,说他府上――”

云琅觉得这说法格外有趣,饶有兴致,慢慢咬着字:“他府上那位少爷,心血来潮,有事找他……”

老主簿刚要应声,忽然见着一道人影远远策马过来,怔了下:“连胜将军!”

连胜快马赶到两人面前,下了马,朝云琅行了个礼。

大理寺一案后,连胜就入了殿前司。他早有执掌殿前司的经验,跟随在萧朔身侧,已将各部署雷厉风行整饬了一遍。

如今他亲自来找人,无疑是萧朔有要紧的急事。

“殿下有事找少将军,末将回府,府上说少将军出来了。”

连胜平了平气,对云琅道:“殿下说,是比喝屠苏酒更要紧的事……请少将军立即过去。”

“看来小王爷也有发现。”

云琅笑笑:“正好,我们两个对一对,互通有无。”

老主簿压不住心头喜悦,连连点头:“好好,您与王爷一同谋朝,定然万无一失了……”

“谋朝?”

云琅捻了捻枯枝节间嫩芽,轻轻一弹,松开手:“我没打算谋朝。”

老主簿微愕,抬眼看过去。

云少将军回身,披风掀开冰凉的细碎雪粒,旋身上马:“皇上引以为傲的侍卫司暗兵靠不住,除了我,没人能领兵平乱。真到不可为之时,给也要给,不给也要给。”

“给御史中丞带话。”

云琅单手勒着马缰:“想办法,我在大理寺的弓剑,镇远侯府的枪,三日内备齐。”

老主簿胸口竟激起无限热意,强自定了定心神,低声应是。

“本该是他的东西。”

云琅:“桩桩件件,逐个清算。”

云琅:“有我在,就要一样一样尽数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