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2 / 2)

云小侯爷自幼不曾亲自亲手花过银子,看什么好就拿了,身后自有人付账。后来浪迹天涯,经手的都成了铜板,最大的一粒碎银子,也只有瓜子仁那么大。

纵不论这个,醉仙楼的酒也是有价的,一锭银子从来没道理买来这么多。

云琅已想了一下午,无论如何想不通:“我买酒的时候,如何便没有这般物美价廉?”

“京城酒楼都是这个规矩。”

萧朔看着榻边整整齐齐的一排酒坛子,一时竟有些无处落脚:“一样的酒,卖给富人勋贵,便用上好的坛子装了,红泥蜡封,精致好看得很。”

云琅细想半晌,愕然拍案:“确实如此,莫非这些也是要钱的?”

“……”萧朔站了半晌,只得走过去,亲手挪开了几坛:“不止要钱,比酒还更贵些。”

云琅从不知店家竟能黑心至此,一时有些受挫,匪夷所思按着胸口。

“不说这个。”萧朔蹙眉,“你买这么多酒,又要折腾什么?”

“一会儿再说,先说正事。”

云琅看了看萧小王爷,心道自然是折腾你,信心满满按下念头:“你今日入宫,情形如何?快同我说说。”

“找了你的那个金吾卫右将军,已将此事传到了御前。”

萧朔被他扯了几次,坐在榻边:“我来找你前,宫里派人出来传话,让我明日入宫,皇上有话要同我说。”

情形同两人所料不差,云琅点了点头,稍一沉吟又道:“他向来多疑,若是施恩一次,你便受着了,反而又要生疑。”

“我知道。”萧朔有些心烦,压了压脾气,“虚与委蛇罢了。”

“伺机给工部尚书带句话,无论谁要见你我,近几日都要按捺得住,先不要再多有往来。”

云琅想了想:“朝中局势变化,皇上不可能不细查朝臣,若是贪图冒进,反而容易露出端倪。”

“此事我知道,已吩咐过了。”

萧朔看着云琅身上单薄衣物,伸手关了窗子,拿了个暖炉给他:“你同太傅说了些什么?”

云琅接过暖炉,笑了下:“没什么,我只是托太傅重新出山,教导宗室子弟……替你造造势。”

老人家一路骂进了王府,云琅倒是不意外萧朔会知道此事,稍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下去:“聊了聊往事,说了几句闲话。”

萧朔不很相信,坐在榻边,不置可否看着他。

“真的。”云琅道,“老人家还说,你我对朝中所知不多,叫你有时间便多去请教请教他……”

萧朔沉了神色,低声道:“不去。”

“为什么?”云琅愣了愣,“你和太傅吵架了?”

萧朔垂了眸,一动不动静默半晌,又道:“我性情顽劣,不堪造就,太傅看了我便避之不及,何必上门招他心烦。”

云琅看了萧小王爷半晌,还是觉得老太傅见了他便避之不及,是怕再被堵在院子里,不由分说灌一顿酒。

听太傅所言,两人应当并没什么真正过节。云琅略一思忖,碰碰萧朔,准备说几句软话:“太傅今日还提起你,你――”

“我当年同他承诺的,并没能做到。”萧朔道,“原本也无颜见他。”

云琅想起太傅说过的话,看着萧朔平淡神色,心底跟着无声揪了下,低声嘟囔:“哪儿没做到啊?这不是好好的……”

“太傅最不放心的便是你。”

萧朔不意外蔡太傅已和他说了这个,侧回身,将灯拨得亮了些:“我说过要管你,却将你管成这个样子,他定然极生我的气。”

云琅知他素来易钻牛角尖,耐心开解:“太傅是让你管着我,叫我不上房揭瓦……”

“不然呢?”萧朔蹙眉,“你看我管住了吗?”

云琅:“……”

云琅一腔关爱生生错付,咳了咳,讪讪的:“哦。”

“你何曾少折腾过一日?”

萧朔是来找他算账的,被搅和一通,几乎忘了来意:“还留的什么纸条?!都写了些什么?什么不过睡了几觉……”

萧朔越想越恼,沉声斥道:“我何曾夺了你最要紧的东西!”

萧小王爷没受过这个委屈,咬紧牙关,怒意难当:“不过就是趁你歇下,拿了你的玉佩罢了,也值得你这般――”

“不是我要写的!”云琅简直撞天屈,“老太傅举着戒尺……那么宽一把戒尺!紫檀木的!”

云琅左手心现在还肿着:“他盯着我,说一个字我写一个字,写错了都不行!”

萧朔蹙紧了眉,将信将疑抬眸。

“真的,不信你去问太傅!我疯了才没事写这个……”

云琅正要发誓,忽然回过神,往他腰间看了一眼,伸手去够:“我今日没找着那玉佩,是叫你拿走了?”

萧朔倏而冷了神色,将玉佩按住:“你的东西,我不能拿?”

“本就不是我的啊。”

云琅莫名:“是我从你腰上拿的,你忘了?”

当年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因为一块双鱼玉佩弄得不欢而散,还弄坏了小云琅的玉麒麟。

云琅后来便长了记性,凡是萧朔随身的东西,除非是自己送的,否则无论再如何胡闹,也一律规规矩矩半点不碰。

也就是这些年两人始终没见,那些规矩都淡了不少。云琅仗着自己有伤,才开始得寸进尺、蹬着鼻子上萧小王爷的脸。

萧朔前几日戴了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极温润的羊脂白玉,镂刻成了精美的流云形状,被蟠螭纹细细密密环锁着,坠了深竹月的络子,漂亮得很。

云琅在萧小王爷的脸上,一时得意忘形,顺手扯过来,就戴在了自己身上。

后来去了医馆,也没来得及再还回去。

“确实是好东西,我还怕又给弄丢了。”

云小侯爷自幼锦衣玉食,玉佩从来都是戴着玩儿的,倒也不拘非要哪一个:“没丢就好,你戴着也好看,还你――”

云琅看他神色不对,伸手晃了下:“小王爷?”

萧朔看着他,面沉似水:“玉佩虽曾在我腰上,却是你亲手拿走的。”

“……”云琅有些摸不清头脑:“我拿了,然后呢?”

“你既拿了。”萧朔眸色晦暗,牢牢盯着他,“凭什么不是你的?”

云琅:“……”

大抵……这便是天生的气势。

皇子龙孙,天家血脉。

萧小王爷说这种冤大头的话,都能说得霸气四溢铿锵有力。

云琅由衷敬佩地坐了一阵,压了压念头,又细看了一眼萧朔。

小王爷坐在灯前,脸色又有些不对,眼看着竟像是又要发脾气。

云琅一阵后悔,心说果然玉佩这东西一块儿也碰不得,干咽了下,握着他的手摸了摸。

萧朔向来抵不住他这个,手臂颤了下,绷紧了,没挪得开。

“有什么不一样啊?”

云琅握着他的手,缓和了语气轻声问:“就按你说的,它……曾经短暂地,不着痕迹地,属于了我一下。”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声音冷得象冰:“两天。”

“属于了我两天。”云琅改口,“现在让你拿走了,不就又是你的了吗?”

萧朔定定看着云琅的茫然神色,凝坐半晌,侧开头。

他握着那块冰冷的玉佩,眼底漫开些血色,白日在宫里的安心彻底冷透了,只剩下嘲讽的余烬。

他就只是想要一块云琅的玉佩,随身戴着。

……

竟都不行。

云琅不要他的玉佩。

曾经的那一块,他当时不肯给,云琅现在便什么都不要了。

萧朔静静垂着视线,眼底血色翻涌,闭上眼睛。

他想给云琅的。

想着等云少将军威风凛凛打完那一仗,一回京,马上就给云琅的。

他特意求了母妃,寻来了京城最好的玉匠,将那块双鱼玉佩重新改过,一点点在鱼身上镂了极精细的勾云纹路。

云卷着玉,雕得极漂亮,云琅定然会喜欢。

他那时还想着,当初云琅大概不曾仔细看过双鱼玉佩,他便厚着脸皮骗云琅,说是上面本来就有勾云纹,注定该是云小侯爷的。

……

云琅早不想要了。

哪一块都不要了。

萧朔阖着眼睛,将胸口翻涌的激烈情绪死死按回去,一丝一缕,尽数收敛干净。

萧朔不看云琅,睁开眼睛起身,平静道:“你说的是。”

“该说的已说完了,若有什么事,叫人知会我就行了。”

萧朔拿过披风,他的手有些抖,拿了几次才攥稳,低声道:“我回去了。”

“萧朔。”云琅看着他起身,皱了皱眉,“你别这样……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你不曾说错。”萧朔背对着他,哑声喃喃,“是我不给你,是我先不肯给你的……”

萧朔自嘲一般,低低笑了一声:“我竟还恬不知耻,反倒同你来要。”

云琅放不下心,下了榻追过去:“你先别走。”

“地上凉,你去榻上歇着。”萧朔仍垂着头,伸手扶他,“府上有事,我――”

云琅横了横心,将人猛地往回一扯,顺势借力拔地而起,凌空掉在了他身上。

萧朔:“……”

云琅:“……”

“小王爷。”云琅拿祖传的流云身法干这个,今天的脸已经丢尽了,讷讷,“你最好接一下,我要掉地上了。”

萧朔被砸得有些懵,站了半晌,抬手将人托住。

“你现在……衡量一下。”

云琅深吸口气:“要么回榻上,咱们俩把话说明白,要么你就这么走出去。”

云琅拽着他的衣服,稳了稳身形:“只要你不怕丢人……”

“我怕不怕,姑且不论……”

萧朔实在忍不住,低声道:“你不怕么?外面都是你的亲兵。”

云琅细想了下,眼前一黑:“……”

“你若还有话未说完,我便不走。”

萧朔走回来,将他轻轻放在榻上,拍了下背:“松手。”

云琅还在盘算对策,猝不及防,被他这般曲臂温温一揽,从耳根飞快热进衣领:“哦。”

云琅收了手,盘坐在榻上,为防万一,仍扯着萧朔衣袖:“说罢,那块玉佩究竟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没怎么。”萧朔平静道,“原是我去年要送你的,你又没回来,我只好自己戴着。”

云琅微愕,低头细看了看,捞起来:“照这么说……这本该是我的?”

“你既不要,便不要了。”萧朔道,“我只是……”

“萧朔。”云琅及时道,“你若不想再让我误会下去,就把话说完。”

萧朔原本已不想再说,被他训了一句,静了片刻:“我只是想有一样你的东西。”

云琅看着他,胸口不觉跟着轻悸,张了下嘴,没说出话。

“你走后,我将府里翻了几次,反复叫人对账盘点。”

萧朔道:“才发觉,你来了我书房那么多次,竟从来只往外拿、不往里送。”

萧朔几乎有些想不通:“你拿得太过理直气壮、心安理得,我竟也一时大意,不曾发觉。”

云琅:“……”

“你的弓和佩剑,被大理寺当证物封存了,要不出来。”

萧朔看着他:“你的枪在镇远侯府,他们不准我进去,怕我一把火把那个府烧了。”

“你还没烧吗?”

云琅干咳:“荒败成那个样子,我以为你都烧了三轮了……”

“你在宫里住的地方,被侍卫司搜了几轮,只剩了些你抄的兵法残篇。”

萧朔并不理会他,慢慢说着,神色沉了沉,咬牙道:“太傅全抢去了……竟一张也未曾给我。”

云琅想了半天两人哪儿来的过节,万万没想到这一层,心服口服:“……哦。”

云琅看他半晌,拉着人拽了拽,轻声:“那你方才难受的――”

萧朔敛了眼底沉色,淡声道:“就只是这个。”

云琅探了下脑袋:“只是这个?”

“不错。”萧朔将玉佩从他手里扯回来,“话说清了,你放我走罢。”

云琅皱紧了眉,打量他半晌,仍拽着他衣袖:“不放。”

萧朔已尽力同他耐心,竟仍走不脱,烦躁一时涌上来:“放手,你――”

“你这衣服。”云琅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厚着脸皮道,“是我的,脱了再走。”

萧朔:“……”

“你说的。”云琅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我既拿过,便是我的。”

萧朔的确亲口说过这句话,一时竟反驳不出,匪夷所思看着榻上欲壑难填的云少将军。

“你这玉佩我也拿过,拿了好几次了,我的。”

云琅搜罗一圈:“你这披风,我穿过好几回,我的。”

“……”萧朔咬牙道,“云琅,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这胳膊,我拽过。”云琅胡言乱语,“你这腿,我摸过。”

云琅顶着张大红脸,视线飘了飘:“你这屁股……”

萧朔盯着他,寒声:“云、琅!”

云琅熟透了,热腾腾坐在榻上,低声道:“你……”

萧朔厉声:“干什么!”

云琅闷着声嘟囔了一句。

“说话!”萧朔平白被他从头调戏到屁股,气得发抖,几乎想去和老太傅借戒尺,“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是你的――”

云琅讷讷:“你啊。”

萧朔怒意已冲到头顶,正要发作,被他一句话砸得晃了晃,立在榻边。

云琅干咽了下,屏息抬头。

不及反应,萧小王爷已俯身将他狠狠按在榻上,半分不留情面,照着屁股重重打了三下。

将人翻过来一把抄起,扛在肩上,径直出了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