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绍宁刚回到办公室,就收到了来自舒清因的笑容攻势。
他眯起眼,心下有些疑惑,但脸上没表现出来,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办公桌上多了杯热茶。
晋绍宁坐下,端起杯子淡淡抿了口,太浓了点,这茶不是秘书泡的。
他抬眼,瞥见舒清因正满脸期待的看着他…手中的茶杯。
晋绍宁细不可察的笑了下,放下茶杯,言简意赅,“谢谢。”
舒清因正感叹晋绍宁的观察力,又听见他说,“工作遇到困难了?”
他肯定是觉得她有求于他,才这么殷勤的,而事实上舒清因确实有求于他。
“晋叔叔,您真的打算回美国了啊?”
晋绍宁淡淡应了声,“嗯。”
“很急吗?”她又问。
“不急,”他说,“但没有留在这儿的必要了。”
舒清因想,是没有了,而她也开不了这个口。之前明明想着晋叔叔走了,以后就没人再板着张冷脸说她这里没做好,那里不像话,就是她爸都从来没这么说过她,搞得她当时叛逆,觉得晋叔叔和她非亲非故,凭什么空降恒浚,还管起她来了。
她不说话,晋绍宁也并非猜不到她的心思。
“如果你以后在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不方便问你妈妈,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他都这么说了,那回美国肯定是板上钉钉了。
“晋叔叔,你就没想过回国发展吗?”她语顿,佯装随意道:“其实现在国内的经济形势不比美国差,留在这儿说不定更好。”
“我受你妈妈所托,回国帮忙,”晋绍宁微微一笑,“现在你们不需要我了,我当然要回去。”
舒清因有些着急,“需要啊。”
晋绍宁挑眉,不动声色的扬了扬唇,“清因,对自己有点信心。”
舒清因想说的不是工作上的需要,而是她习惯了晋叔叔这个人,在工作上对她的教导,亦或是生活中对她不经意的体贴。
但她仍旧说不出来,晋绍宁的事业在美国,回国的这几年,已经耽误了他,他们非亲非故,他对自己好,纯属是因为她妈妈跟他的同窗情谊,她妈妈尚且都没资格让她留下,她又有什么资格挽留他。
“晋叔叔,对不起,”她说得很诚恳,“之前不懂事误会了你,还跟你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是我心胸太狭隘了,您别介意,也不要生我的气,还有,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清因,你没有误会,”晋绍宁说,“我喜欢你妈妈,从十五岁起。”
舒清因怔愣,“啊?”
“反正要走了,待会跟你说的,帮我跟你妈妈保密好不好?”
男人软了软声音,英俊硬朗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神色,将男人的五官衬得有些温柔。
晋绍宁头一回见徐琳,是高一开学。他们被分到一个班,他是班长,徐琳是副班长。
徐琳说话做事都很有一套,和班上其他女同学都不同,虽然长得漂亮,但班里的男生都不敢喜欢她,一是她有个当官的爸爸,二是她成绩好性格又强势,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本来就诸多忌讳,就算彼此有好感,交换几封书信已经算是相当逾矩的事了。
晋绍宁是在某次黄昏后的教室,撞见了隔壁班的男生跟徐琳告白。
徐琳拒绝的很干脆,把男生搞得无地自容,最后那男生气得说了句,母老虎,我瞎了眼才会喜欢你。
后来那男生气不过,反咬了徐琳一口,先告到了老师那里,害得徐琳被班主任当众点名批评,因为她家里有背景,班主任也没跟徐琳的家人说。
当时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批评徐琳时,她板着脸,好像丝毫不受影响。
不过后来徐琳就报复回来了,她把男生写给她的情书贴在了学校公布栏上,那男生没有背景,被学校通报批评,最后还是他父母领着她到徐琳面前道了歉才算完事。
这件事以后,就真的没人再敢喜欢徐琳了。
只不过晋绍宁知道,坚强的女孩儿在被骂母老虎后,在教室里,边画黑板报边哭,嘴里还不停地安慰自己,说自己不是母老虎,又在被班主任公开批评后,放学后躲在教学楼后面的槐树林里,偷偷哭了好久。
晋绍宁能做的,就是在第二天陪她一起完成了黑板报,在天黑了以后,悄悄去电力室,帮她多开了会儿槐树林里的白炽灯。
少年时期的暗恋看似荡气回肠,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毕业后,他跟随家人移民到美国,高中那三年,成了晋绍宁心中美好而朦胧的记忆。
直到多年后,听到她结婚的消息。
他当时因为工作原因没能去参加婚礼,不过从参加了婚礼的老同学那里听说了,是门当户对的商业联姻,但是新郎斯文儒雅,他们给副班长敬酒的时候,新郎笑着替她挡了所有的酒。
晋绍宁想,这段无疾而终的年少暗恋算是结束了。
多年的国外生活,他始终对这片异国土地生不出归属感,也无心于在这里成家立业。
直到她丈夫去世,她急需要人帮忙,多方打听,得到了他的联系方式。
徐琳很大方,非常有诚意的请他回国接任恒浚集团。
当时她把他约到了一间咖啡厅,室内温暖,灯光昏黄,他和他多年前喜欢过的女孩儿重逢。
他们都老了,岁月不可抑止的在他们的面庞上留下痕迹,但他却觉得徐琳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副高傲又骄矜的模样。
回国后,他见到了徐琳的女儿。
小姑娘娇生惯养,蛮横任性,继承了父母外貌上的优点,也继承了母亲的嚣张傲慢的性格。
小姑娘第一次见他,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说他是不可能取代她爸爸的。
晋绍宁经她这样警告,才突然意识到,徐琳的丈夫去世,她才请他回国帮忙。
其实这些年也不是因为她才独自一人,只是工作忙,再加上始终碰不到再令他心动的女人,一晃二十多年,竟然也就这么过来了。
他当时和小姑娘保证的,确实是真的。
时光能改变很多东西,包括当年那种朦胧又真切的喜欢。
只是相处下来,他再次不可避免的对曾经的初恋动了心。
而徐琳心心念念的,都是她那个早亡的丈夫。
她的丈夫该对她有多好,以至于这么多年,她还是没能走出来。
晋绍宁输得很彻底。
三十五年了,这段无疾而终,多年后重逢,又要再次归于尘土的初恋,晋绍宁埋在心底,如今终于袒露,确是向徐琳的女儿倾诉。
她不想她妈妈再婚,势必会替他保密。
所以他不用担心会被徐琳知道。
舒清因从总裁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表情呆滞,显然还没有从刚刚的故事中回过神来。
总裁办的人摇了摇头,小舒总这是又被晋总给训了,今天一看就是训得太狠了。
总秘姐姐起身,打算安慰小舒总两句,却听见她喃喃的问了句,“白月光,就这么令人难忘吗?”
宋俊珩的白月光是他的未婚妻,她妈妈的白月光是爸爸,晋叔叔的白月光是她妈妈。
因为白月光,她和宋俊珩的婚姻草草收场,她妈妈始终没从爸爸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而晋叔叔独身多年,不曾感受过家庭的温暖。
舒清因没有急着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先去了趟董事办公室,她听人说了,徐琳女士过来视察她工作,就在董事办公室等她。
晋叔叔让她保密,她会遵守约定,可她还是想要试探试探徐琳女士,她到底是有所察觉,还是真的一无所知。
如果她一无所知,那知道了以后会是什么反应,如果她早有所察觉,又为什么不愿意直接面对。
徐琳女士被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给吓到,神色惊诧,“干什么啊你?”
舒清因站在她面前,语气平静,“晋叔叔要走了,你知道吗?”
徐琳女士迟了几秒才点头,“知道,怎么了?”
“他帮了我们这么多,现在要走了,你都不挽留一下他吗?”
徐琳女士觉得她今天的态度相当反常,“挽留?你以前不总是担心晋叔叔不肯把恒浚还给你,天天期盼着他赶紧回去吗?”
舒清因抿唇,“那是以前,现在我没这么想了。”
徐琳女士靠着椅子沉沉叹了口气。
“好吧,那就算你没这么想了,那你觉得,我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挽留他呢?他的家人都在美国,他的家也在美国,我答应过他,等你一接手恒浚,就让他回国。现在他要回去了,我是在履行我的承诺,我挽留他,那不是等于打我自己的脸吗?”
舒清因不想跟她扯这些,只问:“那你想不想他留下?”
“不想,”徐琳女士说,“我没有那个资格。”
“我问的不是有没有资格,而是你想不想。”舒清因再次强调。
徐琳女士闭眼,摇摇头,“我不能想。”
“妈,有件事实,你之前跟我说过很多遍,我今天把这个事实说也说给你听,”舒清因一字一顿的说,“爸爸已经死了。”
徐琳女士咬唇,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我知道。”
言尽于此,舒清因觉得剩下的都没有必要再说了。
就算她违背承诺把晋叔叔的跟她说的都说给她妈听又有什么用,晋叔叔说得对,他不说出来,是因为知道自己输得彻底。
舒清因从前那样反感晋绍宁的出现,到如今却开始心疼起这个男人来。
几十年的爱恋,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在她转身欲离开时,徐琳女士突然开口从背后叫住了她,“清因,如果不是放不下你,在你爸爸走的那天,我就想跟着他一起走了。”
徐琳早已习惯了每天醒来时空荡荡的那半张床。
舒清因直接翘了班,连办公室都没回,开着车一路疾驰,来到了郊区之外的公墓山。
从市中心到公墓山足足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舒清因一路开,车子在公路上走走停停,直接错过了午餐时间,她也不觉得饿,等到了公墓山,已经是下午了。
她买了一束白菊,找到了舒博阳的陵墓,将白菊放在了墓碑边。
天色骄阳,公墓山的空气很清新,舒清因看着照片上笑得温柔的男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男人对她们母女而言已经不再只是美好的回忆。
而是痛苦的、折磨的、让她们迟迟不肯走出来的梦魇。
舒博阳一定也想不到,他生前对她们母女毫无保留的爱,到现在竟然成了捆住她们的枷锁。
她们走不出来,陷在这巨大的悲怆中不停地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