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盼自小在乡里有个知心朋友,可惜在十岁上,那人的父亲二度迁官,他只得陪着去了。

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奈何世间缘法,偏生是那般巧妙。在他而立之年往偏乡里当官时,竟巧遇上了。

他再见沈末兰时,沈末兰指着他朱墨斑斓的道德经说:「你怎地不功课营生,就看些虚虚渺渺、没进益的东西,日後若回京制举,你便备不上,一辈子在此荒唐也得。」

关盼只回道:「算来这儿有个伴能说说话儿,b京里难道不要强得多了?」

末兰颇Ai关盼的浑话,两人话语投机,方认出原是少年时的知己。

乡里人少,关盼平时很少听讼,独Ai与末兰在柳下联诗唱和。

转眼间一任过去,关盼回京述职,本不抱希望,上头量他安分守己,竟破例拔擢他。

末兰等了近一个月,才等得关盼回县。

长亭外,相见不过数言,关盼便道:「淡幽,我得了右迁,近几日便动身了,这趟回来,除了款拾行箧外,也是与你话别。」

沈末兰道:「小弟阮囊羞涩,不能风风光光为哥哥饯别,哥哥若愿意的话,让弟弟略备二三果酒,我哥们儿俩话别一番可好?」

关盼闻言,人还骑在马背上,已感激得弯腰做揖。

沈末兰最喜城门外边一株大垂柳,更喜不远处有潺潺的溪流,两人在城郭外谈玄、饮酒作乐过後,回到城内,已是深更。

夜空里,稀星不过二、三点。月魄只余上弦,却光亮可监。

两人面对面坐毕,关盼甚少来访末兰的家中,四望只见琴靠几侧,窗外种竹,发呆一晌,遂低头喝酒,喝得心里头,热突突的。

不知多久,但见红烛已燃去半截,沈末兰正拿小金剪铰着烛泪,那遍习七音、惯调音律的修指在金煌灯火的照映下,让人看得是如梦似幻。

几杯h汤下肚,两人已不胜酒力。

沈末兰忽然说道:「哥哥,你不会再回来了?」

关盼只道:「回不回来,便怎得?」

沈末兰还没来得及说,关盼便道:「回来倘能碰见,也算苍天有心;倘若不能,你就别等。」

闻言,沈末兰停滞一晌,冷笑道:「我停足在此可是为了你?采竹修舍亦为你?我所为的,究竟何事?」

关盼道:「g嘛与我赌气呢?待我功成名就,或许也能回来接你同往。」

沈末兰说:「罢了,你也别较真。这都是些浑话,无关紧要的。

「如今我是醒或醉的,自己亦不知,知道与否,又如何?

「我若在此静静的腐朽,千百年过去,没个人知道我的心,便如你所言,是苍天的造化了!」

翌日启程,关盼本以为沈末兰没来送行,才在感叹,却听山坡外,有古琴奏起〈yAn关三叠〉。

他驾马出城,犹听第三遍在耳畔回荡,一路上他才发现自己嘴边有几分笑意,是0在脸上才晓得的。

关盼到任三年,又逢述职。

他先往京里禀奏,禀毕,刻意绕路,往寻沈末兰。

回到故人居地,但见屋舍俨然,可无人在屋里。

他心念一转,方忆起城门外这块好地方。

到了城郭,只见牛马车纷纷攘攘,而沈末兰远远坐在柳下,彷佛脱俗於红尘。关盼顿觉自己肯定老了几分,而沈末兰却遗世而,好似仙人。

沈末兰正致意抚琴,忽然一弦拨断,沈末兰蓦然抬头,望见关盼正在远处望着他,眼波中,自是一GU深情。

沈末兰心想:耳目虽未曾相通,心窍却有几丝牵连,妙极!

关盼见状,才胆敢下马,上前叙旧。

沈末兰上下打量,瞧他蟒袍玉带,别有丰姿英发,想道:这子睇的官途,想必也有一番新气象了。却说:「瞧你穿得风SaO,来这小地方做什麽?」尽管他晓得关盼必是来探望自己,却不点破,反要问他。

关盼听这话刻薄,难免有几分不高兴,却想道:毕竟当初别离,是我对不住他,他若怨怼我几分,反而是他Ai我,还把我挂在心上。便弯身作揖。

沈末兰见状,并不赏脸,只道:「哥哥是个官人,弟弟不过燕赵贩夫,多少得依你承望,怎受得起这番大礼?」

关盼瞧他言语里调唆,心里暗骂一声,想他旧X未改,怪不得总是孤僻。

他才道:「就你这脾X,皮相就是好看,谁敢招惹你?淡幽兄,怕是弱水三千,也只能取鄙人,作一瓢饮了。」

沈末兰一听此言,竟不由得高兴几分,还在喜欢,只听关盼又说道:「我方自京里述职完,便一路驱车而来。」

沈末兰闻言,眉梢扬起,轻抿薄唇,道:「装的一身狐媚,原来是进京去了。」

关盼嘴头儿也乖滑,道:「我此行本是来看你,怎能说我是为了上京?」

沈末兰见他不诚,本想刮他嘴皮,可他横竖是个官人,便不敢妄动,只道:「你怎地拿话来调弄人?」

关盼道:「听者能听,方才有用,对不知者,纵是千言万语,不过对牛弹琴耳。我是个无人说话的,不调弄你,调弄谁呢?」

沈末兰不禁笑了,「原来你是千里迢迢来寻我说话,小弟若不与哥哥叙旧,反显得小弟不识抬举了。」

关盼道:「怎地我来觅你,也没在你家里寻着?」

沈末兰道:「这是你不知我的意了。倘我有心要等你,也在你我相处最多之处,何处有你的印、留你的迹,我往那儿消磨也舒服,强过独自在书房里,寂寂寥寥,怪别扭的。不如向清风高歌几曲,好浇我心中块垒。」

间阔三载,言语难以尽诉,至斜yAn染却一方紫红,关盼方道:「入夜後愈发凉,你又没披衣,是时候回去了。」两人於是相偕回城。

在市里沽过酒r0U,都是关盼自掏腰包,极为识相。

回到沈家,关盼yu点烛,点过几次,烛火没燃上一回。

沈末兰知道他平时有仆从代劳,不必做这些杂活,方说:「你那只手,除了舞文弄墨以外,也没别的好处了,不如我呢,你仔细看。」便一次也燃上了,关盼很是佩服。

沈末兰又道:「你身旁有人麽?」关盼颔首。

沈末兰道:「妻房点烛麽?」

关盼道:「有了妻室,只是鲜少同房。」沈末兰才止住了问。

沈末兰摆盏铺盘,以尽主人之谊,忙碌之际,他把两臂袖子折了几折,露出明晃晃的膀子来。

关盼见状,不由往这臂膀上捏了捏。

沈末兰道:「我虽替你点烛,毕竟不是你身边人呢。」

关盼道:「淡幽,你我虽远,你的这份心,不好似一直在我身边吗?」便自身後轻拥沈末兰入怀,对方倒无推拒。

关盼想道:此情此景,虽类三年之前,而今细忖,倒有些不同了。心中便有些情意,暖暖生发而出。

两人闲话一晌,把盏换杯,餐肴已毕,沈末兰收拾杯盘,往庖中清洗。

关盼单听庖中水瓢声响,竟觉别无可求了。

难得关盼造访,沈末兰大喜,又端了几样时新果物上来款待。

关盼喜欢之际,禁不住多饮两杯。沈末兰见他几近求醉了,便夺下酒樽,款言道:「子睇兄,酒非好酒,过饮伤身。」

关盼醉至兴头,道:「酒非好酒,人是好友,今夕此夕不醉,明日摧眉折腰事权贵,千百个醉,都不值我与你一醉。」

沈末兰本来高兴,一听话里不对,便放下他的手,细细盘问道:「今日才来,明日便家去,是个什麽理?」

关盼醉中已有七八分了,话语也放胆些,道:「淡幽莫恼,夫人禁不得我在外淹留,一旦超过一月,她便要回娘家。我为了来这儿,已耗费一月有余,怎好在此多留?」

不说则已,虽说情有可原,沈末兰一听,低声诉道:「在外与猪朋狗友厮混,令夫人自是放心不得。」

关盼知他生气,故哄他道:「若你是我的猪朋狗友,我便是你的烂泥浑虫了。何必自弃?」

沈末兰笑道:「天下的烂泥浑虫多了去,需你充数吗?」

关盼道:「你这样的人品,若是烂泥,我与你样样不差,岂非浑虫?」

这话反让沈末兰自责气量狭隘,「难为你这份心了,快去快回便是,替我向嫂子问好。」

关盼只道:「好哥哥,担心什麽?我还会再来。」

当晚,二人吃过果酒,一块儿梳洗。

关盼吹灯,两人和衣,共衾而睡,期间蚀骨xia0huN之事,暂且不提。

这回重逢,回转任上,关盼竟如万蚁钻心般,想道:我虽相思成疾,却不知淡幽之心?

其後,上元、端午、中秋、大年佳节,关盼虽与娇妻共度佳夜,内里总有些怅然。

筵席散後,独自剔灯之时,怆然更甚,无来由地,年胜一年了。

且说娇妻探问殷懃,关盼更难藉机远行。

一咬牙,三年倏忽,他藉述职之机,回访沈家,只见乡里荒芜,故人之居,已不复存。

他探问乡中遗老,沈末兰何去何从?

乡中遗老却说:「前些日子,有好些匪贼来打劫放火,Si的Si,伤的伤,还有些人,兴许是被掳了。」

关盼登高,眺望那曾几净窗明的小屋,往事一一夺上心头,反照眼前断桓残壁,不由苦上心头,心道:不过三载,怎生如此变故?万一淡幽出了三长两短,我还能活麽?

关盼此回述职,官人们喜他长袖善舞、语带珠玉,竟破格拔擢,又得右迁,已官至四品。

关夫人听了京中报喜,待关盼来家,便道:「两任过去,恍惚六年,毕竟难熬,指不定下一任,你便被调回京里了。」

关盼心道:也不是你来熬,怎由得你出此言呢?可看在妻室欢喜,就不说晦气话了。

此行归来,不知沈末兰的下落,关盼的心,便如悬胆般,长不能放。抑郁非常,调养不过,终於生了场大病。

关夫人延请医者,开了散剂,yu养他之心塞。

医者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关大人心事无从得解,华陀再世也难治。」

眼看关盼越发T弱,关妻只得再延请几位大夫,却未见好转,反而混吃着方子,身T更差了。

公事延宕,一、两年下,京里竟有人参他一本。有关盼的亲信,托人自京中带信而来。

关夫人知晓此事,央告丈夫道:「使者还在家里,你好歹起来,修书一封,托那人带去。」

关盼既不想写浩浩汤汤之辞,亦不耐舟车劳顿,乾脆一问三不知。

家中老小,人心惶惶,深怕家业方盛,却先溃了。开始有人收拾细软,求告归去。关盼对诸事厌烦,索X连房中小厮都遣退,只留些仆从,方便妻子打理家务。

一晚,他夜不能寐,望桌上的红烛已燃了半截,烛火明灭,迳自垂泪。

回思五年前,沈末兰如何点烛、剪烛,关盼心里,竟浑是他的魇影,忽想得一句:自君之出矣,红颜转憔悴。思君如明烛,煎心且垂泪。

关盼意念缠绵,竟哭得难以自禁,心下自思:他是我的什麽人?是我妻子,我也尚且不为她这般。我却为淡幽大病一场,几至罢官,又是何故?

索X披衣起床,往窗外探望,这一看,却见月下有个人影,初看有如神人般窈窕玉立,令关盼望而生情,情思萦逗至极,不由说道:「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仙人一辈,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