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赶在她开口前道:“澜先生一会儿便来,先容奴婢替您换药。”她不是征求而是在陈述。
陆以蘅默不作声。
小丫鬟倒是心惊肉跳,浑身伤口大小深浅不一,脖子上就仿佛被人开了口子,别说臂弯肩膀血肉模糊,尤其是膝盖,皮囊看起来只是擦伤,可早已红肿淤紫一大片还带着沟壑陈疤,可想而知,当初这伤一定深可见骨,丫鬟的手不由自主有些发抖,陆以蘅的平静无波反而叫她觉得后怕。
她听闻过魏国公府陆家小姐的事,尤其是天下皆知,这姑娘当着九五之尊的面请婚凤阳王爷,如今成了通缉要犯。
一十七的模样倒是有了七十一的忍耐和冷静,叫人不知是惊愕还是感慨,戮山贼、下泗水、闯边关,上过断头台、走过阎王殿,似乎不曾改变眼底里半分绚烂明光。
姑娘家活的至性至诚,是非爱恨她看的清清楚楚却也免不了身心俱疲。
小丫鬟长吁短叹着将绷带包扎好,陆以蘅掌心一撑床榻就要起身。
“小王爷呢。”她问道,似怔愣半晌这是脑海中唯一萦绕的问题。
丫鬟摇摇头。
陆以蘅顿脸色惨白,她一瞧忙释道:“王爷还未醒来,澜先生不许任何人去房中。”那老头儿性子也犟的很。
叩叩叩,门外适时传来轻响,隐约还能听到奴才们的匆匆脚步,小丫鬟心领神会退出门去,澜先生拂了拂长袍已站在陆以蘅的面前,这老头脸上看不出特别的表情,只是打量着她伤势最重的膝盖。
他抬手先打断陆以蘅想要开的口,澜先生也不说话,蹲下身轻轻压着那姑娘的腿脚,陆以蘅疼得呲牙咧嘴,额头冷汗“唰”一下沁出,指尖都掐进了被褥。
“你这条腿该废了。”老头儿言简意赅。
陆以蘅咬牙,她的膝伤太重,每每不要命的结果就是落下一身的残病,事到如今她不想追究也不想挣扎了,废就废吧——她就是个无用的废人罢了!
微抬的眼眸透过悉开的木窗,外头影影绰绰可见王府内的人都形色匆忙,那是因为凤明邪,而她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这里帮不上忙。
明明——都是由她而起!
无能为力排山倒海而来的迷惑歉疚感几乎会将人的自尊和自信心全都淹没,直到澜先生轻轻抓过她的手指一根根的耐心掰开:“陆小将军。”
“我不是什么小将军。”陆以蘅驳斥道,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陆小姐,”澜先生不与她争辩,小姑娘指长纤细却因为这段时日来的风餐露宿满是伤痕,他谨慎细心的将她指缝里的血污拭去,“王爷多年前为了救大晏天子落下病根,体内银针十数余,这些年来去除不少可依旧残留,老朽只能尽力而为。”凤明邪没有告诉陆以蘅,他在凤阳期间的病情恶化,这段时日澜先生为他割脉放血逼出银针却徒劳无功。
“他是靠着造化才能撑到今时今日。”这是实话,澜先生哀叹,否则凤明邪十多年前就该死了。
“王爷从来不信造化。”陆以蘅轻道,凤明邪为人恣意洒脱,向来百无禁忌绝不听天由命,她终于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刺痛,冰冷的膏体缓缓沁入指甲盖下的伤口,似乎能牵动胸口血脉,“您是北戎人,为何要救他?”如阿善机所说,两人似有着不为人知的交情,陆以蘅不明白。
澜先生想了想:“当年之计,是他献于老朽。”
陆以蘅一愣。
“陆贺年什么都知道,”那个男人不是被蒙在鼓里而背负罪孽,“他更知晓自己会一败涂地声名狼藉可是义无反顾,小王爷为他送上千般罪也同样为我大可汗送上绝命路,王爷一心要为二十七万无辜百姓报这血海深仇,那甘愿赴死的八万人皆是军中三城百姓的亲人故交,有人妻儿被屠,有人父母被杀,有人兄弟阴阳,他们早已是行尸走肉又何惧残命一拼。”澜先生神色紧敛,说到此处不免为之动容,舍弃家国两族对立立场,他为这些人的慷慨感到悲痛也感到敬佩,屠城之举为人不耻也并非澜先生的本意,他曾极力阻拦老可汗却依旧无能为力,“为了不让凤阳王受到牵连,你父亲背上了罪责,他是个英雄豪杰。”
尽管对这过程有了猜测,可亲耳听当事人说出口却是另一番震撼在心头。
陆以蘅屏气凝神,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这段过往不堪的回溯在任何人心中都沉淀足以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