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上虽是书香门第,他父母因他是个独子,非常钟爱,不但不禁止,反倒四处聘请有名的教师陪他习学。
姜越练到十六岁,他父母相继下世。
临终的时节,把姜越叫到面前,说道:“你祖父因明亡以后,不肯去屈节胡儿,所以我便不曾出去求功名。我因仰承祖训,你既不愿读书,也就望你去学习刀棒。不过我忠厚一生,只生你一人。我死之后,为免不为人引诱,堕入下流,所以我在临死的时节,一切都替你布置妥当。我现在将我的家财分作十成:一成归你现在承继,任你随意花用,以及学武之资;三成归老家人姜安掌管,只能代你整顿田业,你如将自己名分一成用完,姜安手中的财产,只准你用利,不准你动本,以免你日后不能营生;还有六成,我已替你交给我的好友膝……”
刚说到这里,便已力竭气微,两眼一翻,寿终人世。
姜越天性本厚,当他父亲病时,就衣不解带地在旁亲侍汤药。
这日含泪恭听遗嘱,伤心已极,正想等听完之后,安慰老人家几句。忽见他父亲说到临末六成,只说出一个“膝”字,便咽气而死。
当时号陶大哭,恸不欲生,也顾不到什么家产问题。
等到他父亲丧葬办完,才把老仆姜安找来,查点财产。果然他父亲与他留下的一成,尽是现钱,约有七八万两银子。
老仆手里的田产家财,约值有二十余万,皆是不动产。惟有那六成家产,不知去向。
姜安只知道那六成中,除了汉口有三处丝、茶庄,因为随老主人去过,字号是永发祥外,下余田业,一向是老主人掌管,未曾交派过,所以不知道。
估量老主人必定另行托付有人,日久不难发现。
姜越是膏粱子弟,只要目前有钱,也就不放在心上。居丧不便外出,每日依旧召集许多教师,在家中练习。
练到三年服满,所有家中教师的本领,都被他学会。每届比试时,也总是被他打倒,越加得意非常,自以为天下无敌。
这一班教师见无可再教,便又荐贤以代。于是又由姜越卑辞厚礼,千金重聘,由这些教师代为聘请能手来教他。
他为人又非常厚道,见旧日教师求去时,他又坚不放走。对新来的能手,又是敬礼有加。
于是那一班教师,旧者乐而不去,新者踊跃而来,无不竭力教授,各出心得,交易而退,皆大欢喜。
姜越又天资非常之好,那些教师所认为不传之秘诀手法,他偏偏一学便会。
会了之后,又由新教师转荐新教师,于是门庭若市,教师云集。
每值清明上坟,左右前后,尽是新旧的教师,如众星捧月一般地保护,真是无一个大胆的人,敢来欺负这十几岁的小孩。
小孟尝名声传出去,便有慕名来以武会友的英雄豪杰,不远千里,特来拜访。
于是众教师便慌了手脚,认为公子天才,已尽众人之长,不屑与来人为敌。
一方面卑辞厚礼优待来人,以示公子的大方好友;一方面再由教师的头目武仲尼段文振说,先同来人接见,说话半日,再行比武。
结果大多是先同教师们交手,获胜之后,再败在姜越手里,由教师劝公子赠银十两以至百两,作为川资,作遮羞钱,以免异日狭路报仇。
有些洁身自好之士,到了姜家,与这位魏教师一比之后,便不愿再比,拂袖而去。
据段文振说说,来人是自知不敌,知难而退。姜越听了,更是心满意足,高兴万分。
可是钱这种东西,找起来很难,用起来却很快。他那七八万两银子,哪经得起他这样胡花,不到几年光景,便用了个一干二净。
要问姜安拿时,姜安因守着老主人的遗嘱,执意不肯松手,反用正言规劝道:“老主人辛苦一生,创业艰难,虽然家有百万之富,那大的一半,已由老主人托交别人保存,临终时又未将那人名姓说出,将来有无问题,尚不可知。余下的这四成,不到三年工夫,便被小主人化去七八万。下余这些不动产,经老奴掌管,幸喜年年丰收,便颇有盈余,已由老奴代小主人添置产业,现钱甚少,要用除非变卖产业。一则本乡本土传扬出去,怕被人议论,说小主人不是克家之子;二则照小主人如今花法,就是金山也要用完,当初劝小主人节省,小主人不听,那是无法。这在老奴手中的一点过日子以及将来小主人成家立业之费,老奴活一天,决不能让小主人拿去胡花,使老奴将来无颜见老主人于地下的。再者小主人习武,本是好事,不过据老奴之眼光看来,这一班教师,差不多是江湖无赖,决非正经武术名家。天下岂有教师总被徒弟打倒的,这不是明明摆着他们无能吗?况且每次来访友的人,为何总爱先同他接洽之后,才行比试?其中颇有可疑之处。老奴虽是门外汉,总觉小主人就是天生神力,也决不会这点年纪,就练成所向无敌的。依老奴之见,小主人就推说钱已用完,无力延师,每人给些川资,打发他们走路。如果真要想由武术成名,再打发多人,四处去打听那已经成名的英雄,再亲自延聘。这些亲自送上门的,哪有几个好货?至于打发他们走的钱,同异日请好武师的钱,老奴无论如何为难,自要去设法。现时如果还要变卖田产去应酬他们,老奴绝对不能应命。”
姜越人极聪明,性又至孝,见姜安这样说法,不但不恼,仔细寻思,觉得他虽言之太过,也颇有几分理由。
即如自己羡慕飞檐走壁一类的轻身功夫,几次请这些教师们教,先是设辞推倭,后来推不过,才教自己绑了沙袋去跳玩,由浅而深。
练了一二年,丈许的房子虽然纵得上去,但是不能像传闻那样轻如飞燕,没点声响。跳一回,屋瓦便遭殃一回,一碎就是一大片。
起初怀疑教师们不肯以真传相授。等到叫那些教师们来跳时,有的说功夫抛荒多年;有的说真英雄不想偷人,不练那种功夫;有两个能跳上去的,比自己也差不多。后来那些教师被逼不过,才荐贤以代。
先是替未来的教师吹了一大阵牛,及至见面,也别无出奇之处。只是被众人掇弄捧哄惯了,也就习成自然。
今天经老人家姜安一提,渐渐有些醒悟。只是生来面嫩,无法下这逐客之令,好生委决不下。
只得对姜安道:“你的话倒不错,先容我考虑几日再办。不过今天有两个教师,是家中有人娶媳妇;还有一个,是要回籍奔丧。我已答应他们,每人送五百两银子,还有本月他们的月钱一千多两银子,没有三千银子,不能过去。我帐房中已无钱可领,你只要让我这一次的面子不丢,以后依你就是。”
姜安叹口气答道:“其实老奴手中的财产,还不是小主人的。只因老主人有鉴及此,又知老奴是孤身一人,诚实可靠,才把这千斤重责,交在老奴身上。这一次小主人初次张口,老奴也不敢不遵。不过乞望小主人念在老主人临终之言,千万不要再去浪费,急速打发他们要紧。”
说罢,委委屈屈地到别处张罗了三千银子,交与姜越。
姜越将钱分与众人之后,知道后难为继。又见众人并无出奇的本领,欲留不能,欲去不好意思。
姜安又来催促几次,自己只是设词支吾。过了十几天,好生闷闷不乐。
有一天,正同众教师在谈话,忽然下人进来报道:“庄外来了一个穷汉,要见主人。”
姜越正要发言,那段文振抢口说道:“想是一个普通花子,公子见他则甚?待我出去打发他走便了。”
说罢,立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姜越忙道:“他如果是来求助的,那就叫帐房随便给一点钱罢了。要是找我比武的,可急速引来见我。”
段文振一面答应,一面已不迭地赶到外面。只见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穿得十分破烂,一脸油泥,腰间系了一条草绳,正与下人争论。
段文振便上前喝问道:“你是干什么的,竟敢跑到这里来吵闹?”
那汉子上下望了段文振两眼,微微笑道:“你想必就是这里的教师头,曾经劝我徒弟陆地金龙楚平,不要与你的衣食父母姜越比武,或者假败在他手里,还送他五十两银子的么?可惜他本慕名而来,不愿意帮助你们去哄小孩,以致不领你们的情。我可不然,加上这两天正没钱用。他是我的徒弟,你们送他五十两;我是他师父,能耐更大,我要五百两。如少一两,你看我把你们衣食父母的蛋黄子都给打出来。”
段文振起初疑心是穷人告帮,故尔盛气相向。及至听说这人是楚平的师父,去年楚平来访姜越,自己同人家交手,才照一面,便被人家一指头点倒。
后来才说出自己同众人是在此哄小哥,混饭吃,再三哀求他假败在姜越手内,送他五十两银子,人家不受,奚落一场而去。这人是他师父,能耐必更大。
只是可恨他把自己秘密当众宣扬出来,不好意思。又怕来人故意用言语相诈,并无真实本领。
想了一想,忽然计上心来,便对那人说道:“阁下原来是来比武的,我们有话好说。请到里面坐下,待我将此比武规矩说明,再行比试如何?”
那汉子答道:“你们这里规矩我知道:若假装败在你们手里,是三十两;败在你们衣食父母手里,是五十两。美其名曰川资。对吗?”
段文振心中又羞又恨,无可奈何,一面使眼色与众人,表示要收拾那人;一面假意谦恭,一个劲直往里让。
那人见他那般窘状,冷笑两声,大踏步往里便走。
段文振便在前引路,往花园比武所在走去,打算乘他一个冷不防,将他打倒,试试他有无功力。
如果不是他的敌手,再请到自己屋中,用好言相商,劝姜越送钱了事。
主意拿走后,一面留神看那人行走,见他足下轻飘飘的,好似没有什么功夫,知是假名诈骗,心中暗喜。
刚刚走到花园甬道,回看后面无人跟随,便让那人前行,装作非常客气的样子。等到那人才走到自己的前面,便用尽平生之力,照定那人后心一拳打去。
谁想如同打在铁石上面,痛彻心肺,不禁大惊。知那人功力一定不小,深怕他要发作,连忙跳开数尺远近。
再看那人,好似毫不放在心上一般,行若无事,仍往前走。心知今日事情棘手,万般无奈,只得随在那人身后,到了自己屋前,便让那人先进去。
再看自己手时,已红肿出寸许高下,疼痛难忍。那人进门之后,便问道:“你打我这一下,五百两银子值不值呢?”
段文振满面羞愧,答道:“愚下无知,冒犯英雄。请阁下将来意同真姓名说明,好让我等设法。”
那人道:“我乃成都宋明俊,久闻贵教师等大名,今日我要一一领教。如果我败在你们手里,万事皆休;若是你们败在我手下,你们一个个都得与我滚开,以免误人子弟。”
段文振已经吃过苦头,情知众人俱都不是对手,只得苦苦哀求道:“我等并无真实本领,也瞒不过阁下。只是我等皆有妻儿老小,靠姜家薪水养活,乞望英雄高抬贵手,免了比试。如果愿在这里,我们当合力在姜公子面前保荐;如果不愿在这里,你适才说要五百两银子,我等当设法如数奉上。”
说罢,举起痛手,连连作揖,苦苦央求。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们这群东西,太替我们武术家丢人现眼。看见好欺负的,便狐假虎威,以多为胜;再不然乘人不备,暗箭伤人;等到自己不敌,又这样卑颜哀求。如饶你们,情理难容!快去叫他们来一齐动手,没有商量余地。”
段文振还待哀求,忽听窗外一声断喝道:“气死我也!”
说罢,蹿进一人,原来正是姜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