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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有读者反应,这一章先前写得太紧,太急促,内容太多,看起来不舒服。确然如此。因此眉毛重写了这一章,增补了一些认为其实有必要展开的内容。所以麻烦大家重新再看一遍。
书接上回。章回请林黛玉在石海沿子上坐了,告诉方才自己忍不住发笑,乃是为了接到的表兄洪大的书信。
原来这洪大自六月下旬从常州至扬州,先随父亲洪益处置毕了族中发还的祖产,然后往南方采办药材,七月初即启程,预计一路要行经浙、闽、赣、湘、贵、云六省。章望与浙西大儒管博扬素有学问往来,遂将近日读书心得议论写成一册,让洪大顺道带去浙江淳安,拜上青溪书院。这边章回也有一封书信给管博扬的弟子,即自己的好友姜平姜坦之。洪大行至淳安,果然先去到青溪书院,拜见了管博扬,并奉章望的书册。又问姜平。乃知姜平去岁回老家永康完婚,娶的乃是诸暨著姓大族吴氏之女,月前陪吴氏归省,此时正在诸暨。洪大便欢欢喜喜直奔诸暨。既到府城,登门拜会,他和姜平两个都是豪爽开阔之人,彼此性情相投,正是一见如故。故而当听说姜平要往江西临川游学访古,洪大便一力相邀同行。将启程,又有姜平的表弟,诸暨寿家的子弟寿鸿飞要往云南永昌府去,因托姜平致问可否一并结伴上路,洪大自无半个字不许,爽快接纳。初也平稳,沿途无事。谁知道才过了金华兰溪两日,竟遇到一伙强盗,总有六七十人,要夺车马货物。洪大此行本有教练、扈从二三十号,加上路上雇的镖师、脚夫,共计四五十人手,原也不怕。孰料镖师里竟有内鬼与强盗勾结,使手脚药了骡马,暗算了同行并洪家两个教头,临时更起贪心,要害一行人的性命。洪大、姜平奋起相抗。更亏寿鸿飞武艺精绝,先一箭重伤匪首门面,而后以一敌数,硬是杀退众寇、夺回货物,护持一行赶到衢州府。报官审讯,投宿修整。诸事稍定,寿鸿飞忽的昏厥倒地。众人才发觉他先前为掩护洪大,背上中了强盗一只弩-箭,仗一口气硬撑至此。洪大连夜搜罗药草,更将当地名医尽数请来,偏偏姜平死命拦住不让施治——这才知道寿鸿飞原非英武儿郎,竟是女扮男装,实为姜平的表妹、诸暨寿芩寿广兰的次女雁娘,“鸿飞”乃是依兄弟排行取的字。洪大得知实情,惊忙无地,然而恩人性命危急,也只得先赌咒发誓,劝服姜平从权救治;其后延医用药、休息保养之类,更是不论花费凡己,务必竭尽所能,但求尽快康复无碍。如此五六日,便被姜平看出异状:竟是满腔感佩之心,尽数转作一片钦慕之意。姜平自不能等闲放任,问他到底怎个意思。洪大既然被说破心情,倒也再无顾忌,一通剖白、百般求恳,缠磨得姜平实在无法,只得代为转达致意。结果雁娘坚辞不许。洪大却是死心塌地,非卿不娶,于是一面继续在跟前效力缠磨,一面写了信飞马送到常州姑父姑妈处求搬援手。洪大又恐自己文采平平,不足以盛赞非凡、打动亲长,因此单写一封信给章回,再三求恳帮忙美言;又请姜平也写一封与他,详细说明前因后果。
这边章回接到表兄并好友书信,从头到尾看下来,早是目瞪口呆:既为洪大这一番遭遇心惊肉跳,更为寿鸿飞这一位巾帼奇女子激赏赞叹,还为洪大的眼光抉择深感欣喜,又为这一片情思爱慕的前途结果担忧难已。他有心助表兄一臂之力,于是反复检看书信,仔细斟酌推敲到章望、洪氏跟前的说辞。然而洪大心情激荡,一篇叙述虽不至于不知所云,也是颠三倒四,难寻章法逻辑,也就是章回与他向来最好,熟悉行文用字,又有姜平一同寄来的书信参照对应,方能迅速拼接出前后事情。此时再拿了洪大之信细看,东一言西一语,满篇尽是当事一瞬的心思情意,章回眼前就自动有那些形容举止一幅幅一幕幕地浮现出来,如何能忍得住不捧腹喷笑?倒把那些担忧疑虑一时都抛到脑后去了。
林黛玉听了他这一番解释,也忍不住点头慨叹:“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奇事无穷无尽,再不可事先预料完。谁能想到朗朗乾坤,还有这番凶险?又有谁能想到,木兰从军、梨花挂帅,这样的巾帼豪杰,不止在史书话本,更在身边眼前?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等英雄潇洒。我只恨不曾生出双翼,不能立时飞到彼处,亲眼一睹风采。”口中说着,脸上就生出一片憧憬想往的神情来。
章回笑道:“妹妹说的,也正是我此刻心中所想。真不知道是哪样的英雄勇武,能教群贼缚手、众寇就擒。可惜阿大表兄说的糊涂,搜遍书信文字,也只不过晓得这位寿小姐的身量远超出寻常女子而已。”一面说,一面就将手上洪大的书信递给黛玉,又从其中检出一页来放在最上,点给她看。
林黛玉忙凝目去看,见那一排字写的恰是“伊高长尤甚于我,岂意非男子耶?”再看上下文字,正是洪大极力自辩并非心粗眼拙,连男女都认识不清——这黛玉先前在扬州时也见过洪大一次,记得身材颇魁伟健硕,与章回并肩站立时个头高出一寸有余;而依照洪大文字,这寿小姐身高尤甚于洪大,以此推想,确然惊人。黛玉心中就不由地吃了一吓。然而再细品这句文字,不知怎的,就觉着有些别的意味;内容固然是解释自辩,但生生就透出一股子气急败坏,又是活生生勾画出一个抓耳挠腮、着急跳脚的形象来——于是猛然就明白章回先前的心情,为何是那样的形容动静落在自己与章舒眉几个眼里,又为何要种种遮掩不肯明说,一时不由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手将信纸甩回他怀里,嗔道:“哥哥真个不厚道!洪家表哥正作难,诚心求助,你却只管拿他取笑,也不设法帮他一帮!”
章回忙笑道:“我哪里就只管取笑阿大了?他给父亲母亲的书信,原是夹在给我的这一封里头的。我立时就命人递给父亲了。只是方才父亲跟林伯父在清熙堂会客,还未下来,这会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接到了。再者,我避到这边,原本就是想寻个没人的清静去处,仔细替他盘算说辞的。”
黛玉这才点头。两个方要再往深处论说,就见进宝和白微往这边寻来。看到章回黛玉,立刻跑过来,说:“大爷正到处找七少爷。”章回说知道了,问林黛玉:“我先送妹妹家去,或者是去老太太那边?”黛玉因知此去澄晖堂正当顺路,也不多推辞。两人便出了花园,一路往前院去了。
既到澄晖堂,院门口洪氏正好带了范舒雯出来。见了他两个来,笑道:“老太太正吃好茶点,到处找林丫头,亏得送过来。”招呼院门上众丫鬟奴婢立时拥着黛玉进去了。洪氏则带着范舒雯、章回往自家院子去。一时到家,章望、章由都在。范舒雯见了礼,就要告退,被洪氏扯住,道:“咱们家不兴那些个规矩。总就这几口人,没的多隔一趟手、多传一遍话的麻烦。”于是低头垂目,挨着章由下手坐了。这边章回也坐了。丫鬟们上了茶,便一齐退到正堂外头,分两班守住院门。
章望这才开口,说明事情缘故,只道:“阿大写了信来,说机缘巧合,看上了寿广兰的女儿,更受了人家救命的大恩,诚心报答,更有意求娶。却恐怕寿家门楣高,轻易不肯许嫁。故此写信来求恳帮忙说情。我们两家是至亲,阿大的事情,也即是我们自家的事情。所以我叫你们来,怎么个章程,大家都说说话,一起议一议。”
洪氏、范舒雯原是才从澄晖堂下来,并不晓得有什么事,此刻听到,都吃了一惊。洪氏原本也知道洪大这番是率了车仗人马往南方去采办药材的,不提防突然听到“救命”两个字,更是吓得心头乱跳,揪了章望袖子问:“怎么回事?阿大有入眼的女孩子,自然是大好事。可怎么又扯上救命报恩的话?难道阿大遇上了什么大凶险不成?”
章望忙拍着她的手说:“大奶奶别慌,也别害怕。事情是遇到了些意外的事情,也确实吃了些惊吓,但都已经过去了,阿大也好好的,再没要紧的。”又向章回丢一眼,道:“你表兄信上都怎么说的,还不告诉你母亲?”
章回赶紧站起来,诉说事情经过。前头不过三言两语简略带过,然而从洪大一行由诸暨启程开始,就说的倍加详细:如何寿雁娘女扮男装,依着自家兄弟取了表字,又托表兄姜平说项,与洪大等结伴同行;如何这寿鸿飞一路上少食少言,以求掩人耳目不窥真相;如何洪大一片热肠担忧同伴,频频加餐送水,却被她装作孤僻乖张,故意冷对驱赶。如何一行人遭遇强盗暗算,寿鸿飞初时隐忍,但求平安,后见盗匪谋财更加害命,当机立断奋起抵抗;如何箭法精准,连珠劲射,直取匪首,如何枪法高强,矫夭捭阖,以一当众,如何与洪大、姜平默契协作,以长补短,逆转危局。又是如何盗匪步步落败,穷途之际凶性大发,认定洪大身手最弱,就此咬死了纠缠,竟想同归于尽;如何寿鸿飞看破对方意图,临阵激发血勇,拼着受伤中箭,硬是将负隅顽抗之徒尽数击杀,救下洪大及同行,更不顾己身伤痛,护持众人连夜投奔衢州城府——说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到那紧要关键之处,更是不厌详细,把众人方位动作、表情眼神,乃至于周围山石草木流水惊风莫不描述清晰,只听得旁边坐着的洪氏、范舒雯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就连鼻子里也仿佛嗅着了漫天遍地的血腥味,心神摇曳跌宕,直如潮水似的上下起伏不休——真个惊吓到了极处,惊喜也到了极处,后头的激昂、钦服、感佩更到了极处。待一篇话说完,两个拳心里的手帕子早被汗浸得湿透,坐在那里气喘吁吁,半天都不得平复。
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洪氏就满口不住赞叹:“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侠肝义胆,英雄豪杰!且不说是个十几、二十岁妙龄的姑娘家,就是青壮男子,当着这等凶险危急,敢不缩头藏尾,还拔刀相助又能有几个?赵子龙一身是胆,长坂坡上救的也是小主人,又怎么及得上是为陌生人出手?我们能与这样的人物同生在一个青天底下,真是老天爷给的幸运,这一辈子也都有了光彩!”又问章回:“这姑娘到底怎么个出身来路,竟有这样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武功身手?”
章回答道:“听坦之说,他这位表妹昔日年幼之时,因同胞亲生的兄弟姊妹众多,父母照应起来难得周,而堂伯父堂伯母膝下却多年空虚无人,故而常被带在跟前教养。寿家原是诸暨大族、书香世家,她曾祖、祖父都是大儒,父亲也专心治学;但曾伯祖、伯祖科举出身后,却都是以文官兼知武备的。这位堂伯父更是精擅刀枪骑射,中举之后便直赴边关,投军从戎,因在西凉垦边屯田、缉私捕盗颇有成效,朝廷特旨嘉奖,然后转任云南永昌府保山县。寿小姐幼时多在堂伯父堂伯母跟前,于是针黹女红之外,更随伯父及族兄弟们习武。没想到她又正好有这一项天赋长才,这一学却是了不得了——她那些兄弟们固然用功,终究只得了些花拳绣腿,不过装点装点门面,强身健体而已;唯独她窥见了真正门道,学成一身杀敌破阵的惊人武艺,绝不是寻常可比。”
洪氏点头道:“明白了,这就和老太太当初家里是一样的。只是老太太不爱那些,就算祖父逼着学弓马骑射,不过随意应付了事。这寿家姑娘倒恰好是真喜欢,扎扎实实学起来,没想到竟然因此救了咱们家阿大。”忽然又想到一事,笑道:“阿大也是自己出过门、见过世面的,怎么这次竟这么眼拙,同行一路,就看不出人家是个姑娘?粗心大意到这个份上,也是真亏了他的!”
章回道:“母亲还记得我先前说的?寿小姐为的行路方便,这才女扮男装,怕被人看出破绽,故意装作孤僻木讷,凡事尽量都由表兄姜坦之出面对答支应,自己绝少与人言谈来往。阿大虽然天生热肠,对谁都一副关怀热络,但她有意驱赶回避,就再想亲近也是有限的。再一个,这寿小姐身高比阿大还高了寸许;扮了男装又像模像样,任人见了,只当是颀长高挑的英俊少年郎,谁能想到原是闺阁女儿假扮?阿大又是个率直坦荡的,经历见识的人物事情虽然不少,没一个额外的机缘提醒,怎么会往这样偏僻奇异的思想路数上头奔去?于是同行了十来日,硬是没认出是女子,直到寿小姐中了箭支撑不住昏倒,他心急人家伤势,忙着就要亲自查看,结果当时就被坦之一拳砸在脸面上,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凶他白生了一双眼睛,偏偏只会用来出气。后来知道了缘故,阿大也不恼了,也不怪罪坦之,只是想来想去,到底满肚子的委屈——母亲是没看到阿大信里头的话,‘伊高长尤甚于我,岂意非男子耶?’简直是跳着脚、举着手、扯开了嗓门在嚷嚷,死命都要给自己的眼力正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