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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霈闻言笑道:“既然你早心向往之,我做长辈的又怎好阻你上进?其实年前我也问过你南京大伯父,他回信里说年轻不妨历练。几天前又有你林家伯父书信来,提到你那些日常功课,也说字里行间透出的功底尽可往京城一试了。所以如今我自然也是这个意思。而今离下场将将还有一年,虽说时日不多,但抓紧了也大有可为。你且先在家温书,深究经典,扎实基础。等今年秋闱后再返回南京,于那时文八股上再得黄、程几位专一点拨,也就能应场上之用了。”章回听了,忙都一一应下。
章霈又说:“既在家温书,便是头一等大事,你必要专心应试,不得旁骛。这半年里外一应事情且都放下,除了十分要紧的应酬,只与我尽数推却,切不可舍本逐末、因小失大。”转向章望,道:“你也帮我记着,倘我一时忘了,你就替回儿拦着,必不能耽搁他的时辰。再有你房里事情,那些要奔波跑腿的,都交给章由去做。他是做哥子的,弟弟要紧大事,就不能多帮,也必得尽一份心意。”
章望应了,道:“父亲放心。由儿能干,又有我与他母亲,必能把家里大小事都照顾得妥当,让回儿安心备考。”
章霈这才笑起来,重又转向章回,说:“有什么要的,只管提;吃的用的,随时张口。既在家,就无一丝一毫忌讳。有人一时想不到的、不周处,也不可如在外面般敷衍,含糊应付了完事。还有,要看的什么书尽管跟我还有你老子提,咱们自家有的自不必说,都先尽着你用。若是别家的书,或是课业上觉着需得向谁请教的,也只管说,我们自然都帮你去说去提。”
章回忙谢了祖父,说:“孙儿一定用心读书备试,不给家里丢脸。”
章霈笑道:“我原知道你是个好的,读书上头向来用不着长辈多费心。如今又在外头读了几年书,越发地有分寸了。倒让我可以交一件东西给你。”说着,抬手叫过旁边一个小厮,说:“去告诉管书房的李庸,就说我的话,明日把我阁子的钥匙拿去多打一把来,交给七少爷。还有,平时伺候我笔墨的人,现也拨一个到少爷屋里。把书房东侧屋里打扫一间出来,专给七少爷,还有五少爷备考用,闲人不许进去吵扰。他们拿进去用的书,旁人不许动,更不许自己拿出来。”那小厮听了,干脆地复述了一边,见章霈确认无误,立即快步地便去了。
却说章回见了章霈这一番言语举动,顿时不胜惊喜:原来章霈所谓“阁子”,乃是他书房后头一座独立的小阁楼,藏了章家历代所传、所辑、所录经史子集中的各种珍本善本两百多部,又有文昭公章焯与其子章荣治学的套笔录札记,是为章氏一族之至宝。族中子弟只有课业极其出色的,才能在家主允准后入到阁里一观;便入内,也只许浏览抄录,不得将原本带出。平日则锁得极严,除了章霈,就只有专一负责书房的总管李庸掌着钥匙,每日洒扫拂尘,定时翻晒。因此章家一门之中,子孙凡读书上学者,对阁中书籍无一不心向往之。章回也不能例外。然而他又深知家中规矩,便是自己父亲章望,也不过将阁中诸本记诵抄录了十之二三,家里其他叔伯所得则更少。此刻猛然闻听章霈此言,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便是章望也禁不住显出喜容。父子两个相看一眼,连忙上前一起朝章霈拜谢。
章霈却只淡淡笑道:“不过是几本书,原该让众人读的。只要回儿专心用功,真正学到了东西,就算不辜负我的心思,也真正孝顺了。等再取了功名、成就了事业,也一发对得起祖宗——到底不枉费我们章家三代遵循祖命,五十年读书不出仕的苦熬。”话说到这里,已是心绪起伏,语声也禁不住地发颤,透出满腹的艰辛来。
听章霈这样感慨,章回慌忙跪下,道:“孙儿虽不肖,但必定竭诚尽力,不令祖父失望。”一边章伋、章师也忙跟从跪下。
章霈见他都跪倒,叹气笑一笑,伸出手来回摩着章回头顶,道:“祖父的愿望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们自己要努力争气,不使我章家祖宗蒙羞,则我们这些个老的也就无愧先人了。”说罢亲手搀他起身,一边又示意章伋、章师两个也都起来。
一时众人各自重新入座。章霈叫吃了一轮茶,这才看着章回笑道:“回儿如今已是举人,你三叔家皙堂兄正准备今年秋闱,若场上答得好,明春你们兄弟两个就该一起上京。上次你虽并在京郊,到底路上走过一回,心里多少有数,到时兄弟结伴,彼此也多些照应。”章回忙起身应了。章霈又说:“还有你这两个弟弟,伋儿和师儿,都是去年入的学。虽今科并不下场,不过也是要同样用功的。回儿你是兄长,虽然功课要紧,但倘若有些时间余闲,也要帮着你父亲还有塾里几位夫子,一同查看诗文、指点兄弟们才好。”章回都一一应了。
章霈又带着几人随意说了两句。章回就想告辞,回澄晖堂吴太君处。才要起身,就听屋外有人噔噔地跑进来——乃是一个褐衣的小厮,到章伯源跟前打一个千儿,急急地把气稍一喘匀,就高声道:“禀报老爷,李家舅老太爷到了!”
他话音还没落地,外头就传来多少人脚步声响。章霈忙带着儿孙迎出厅堂去。才出正屋,就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皓首老翁,大步地从外头进到院里来——正是章霈的岳丈、章望章曜章毕兄弟的外祖父,李家老太爷李净李清胜。他今年已经八十八岁,精神头儿却极旺健,此刻神清步稳,也不要人搀扶,就这么一路大步行来;一边走,一边洪钟似的响亮声音说:“回小子家来了?快叫望儿带着出来磕头!”
这边章望、章回早迎上去。李净一见,立刻一手一个拉住,笑得眉眼都不见。章霈等这才上前,请他入正堂上坐了,带着儿孙们叩头。再一看李净四个儿子都带了儿孙一齐跟了过来,章霈又忙与内兄李岚、李飒见礼,与内弟李飔、李飏叙话,教章曜章毕带着章伋章师与他们舅家兄弟叔侄厮见。一面又赶紧打发人到吴太君处告诉,传话给妻子李氏,让她带了洪氏、周氏、季氏妯娌招呼娘家兄弟子侄随来的内眷。
他这边慌忙忙闹哄哄地见礼,那边李老太爷却只管捉住了章望章回父子,并先前章府打发去接他的章望的嗣子章由,祖孙四个早说到了一处。章霈才凑上去,便听见李净嚷着要开禁喝酒。章霈、李岚顿时吓了一大跳,才要上前苦劝,李净又转要“试试回小子带的南京云片糕”,于是赶紧叫小厮丫鬟们去取了糕来。糕还没取到,李净又听见章回说自己在南京大姑太太处,吃云片糕都配梅花饮,立即吵着也要这样食用。章霈忙一迭声快叫取了府中藏下的好水。一时厅堂里小厮奔进跑出,传食送水,走得跟阵风儿似的。章家、李家主人则个个头如斗大:总是李净年老任性,说风是雨,做小辈的却又不好违背;又想到此刻时辰不早,李净吵着这样那样吃了喝了,却要耽搁了晚饭。众人也无他法,只能看着章望带着章回、章由弟兄两个慢慢地劝。说了好一会儿,李净才撇了茶食零嘴,答应先用晚饭,叫章望父子三个哄着一路往旁边开阔的三间相连的花厅上去。
正厅里头众人稍稍松气,才发觉不过半刻工夫,额头已经汗下。章霈逮着了空儿,随手抿了额前发丛间汗珠,一边叫赶紧排出早备下的家宴来,一边叫人去问妻子长媳内院里款待等事。一时又想起先前吴太君吩咐,特地叫身边大丫头传话要带回章回,知道母亲最看重这个重孙,但度眼前情形,料定岳丈此刻也绝不肯放人,只好赶紧又叫身边得用的管事传过一个伶俐的媳妇子,往吴太君那里将事情一一回明。
将事情吩咐毕,章霈又想过一遍,觉着无所漏,方去到花厅上。厅里依着老人家爱热闹的习惯,李净与孙子辈排在一席。旁边章霈与舅兄弟们的一席,又有章伋等再次一辈的一席。此刻众人都依了次序团团坐稳。中间主位上李净手里托了一片水晶片子,正仔仔细细地打量桌上菜色,每看一样,旁边章望就轻声细语地告诉菜名、用料、是否忌口等等。又有章回执了杯壶在旁伺候。章霈见状,这才安心。
不想李净听见他脚步响动,一抬头望见他,当时就笑道:“怎的这早晚才进来?倒叫小子辈们在这里干等挨饿。”又问:“回小子是今天到的家?可巧我今儿就过来了,叫他赶上伺候。可是抢了你家老太的心尖尖儿,等会子她不会来同我咂醋吧?”他问得认真,偏一脸得色,与他问话殊不相称。众人见了,强自忍笑,都看着章霈,想他该如何回话。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