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识夏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笑。</p>
四道羽箭破空的声音接连而来,第一发羽箭射中靶心,第二发紧接着射在第一箭的尾端,笔直将其劈开。后两发箭却后继无力似的,险些脱靶。</p>
“四连珠!”程垣兴奋得眼睛都亮了。</p>
“还不算。”楚识夏活动着酸胀的手臂,说。</p>
“陛下出此下策,说明他也是强弩之末,不得已而为之。后世史书之上,少不得要指着他的鼻子骂‘横征暴敛’。”楚识夏拍拍程垣的肩膀,说,“好在就快结束了。”</p>
程垣没听懂,也不敢问。</p>
——</p>
北狄圣山下。</p>
荒凉的山脉上尽是枯焦的树林和裸露的岩石,偶尔有雄鹰翱翔而过,于浓云间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祭台四角的柱子上趴着面目狰狞的兽首,俯视身披五彩衣衫,举着彩色旗帜、且歌且舞的巫师。祭台下插着北狄十部的旗帜——赤河、莫速、诃达三部已被吞并。</p>
纯白的牦牛被面朝上捆住四肢,萨满用黑曜石匕首插入它的心脏,唱着古老晦涩的歌谣将它的心脏剖出。萨满将鲜血淋漓的心脏高举过头,用古语对着辽阔的天空呼喊。</p>
尔丹在万众瞩目下步上高台,巫师们将清水洒在他的脚下。尔丹一路来到萨满面前,面朝着圣山跪下。</p>
萨满以带血的手指点在尔丹的额头上,说:“狂妄的中原人焚烧圣山,试图冒犯神灵,但此处不过是神灵舍弃的躯壳。尔丹,神的儿子,用血洗去北狄人的耻辱。”</p>
“以长生天的名义,北狄十部从此亲如一家,但凡降生在草原上的,皆是神的子民。北狄人再也不会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举起屠刀!”尔丹转身面对十部的贵族、将领、士兵,高举起佩刀呼喊道,“踏平拥雪关,横扫中原!”</p>
“踏平拥雪关,横扫中原!”</p>
呼声震耳欲聋,山河为之震颤。</p>
——</p>
宣德三年,八月,北狄十部以青鹰部为首,踏过雪线河的界碑南下。</p>
北狄人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仅仅两个月,拥雪关前七大军事堡垒陆续沦陷,双方死伤无数。生而被擒者,若为无名小卒,便遭活剐凌虐而死;若为有名有姓的将官,便被斩下头颅,挑在旗帜上,向拥雪关七大营叫阵。</p>
至十月,拥雪关前仅余百川堡苦苦支撑。</p>
楚识夏披着黑色轻甲,大步走在拥雪关狭长的走廊里,一脚踢开房门把鬼市主拎在手里。鬼市主急得嘴上燎出一串火疖子,手上还搂着乱七八糟的设计图纸,正要往外走。</p>
楚识夏说:“这座防御工事到底还有多久竣工?”</p>
“还差最后的点火机关。”</p>
鬼市主也不生气,抓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给楚识夏看,“按照你的要求,机括原本会自动将火种投进灌满火油的竹管,从内向外引爆整座防御工事。但是现在机括还没来得及安装,以你们弓箭的射程也做不到这点!就算是九幽司的刺客,也没办法点燃火油又在爆炸前离开。”</p>
鬼市主急急忙忙地说:“再给我十五天,只要十五天……”</p>
“来不及了。”楚识夏说。</p>
“什么?”鬼市主一愣,这是楚识夏第一次在这件事上对他说“不行”。</p>
“既然没来得及装机括,那么投放火种的入口应该也没有封住。我们不用机括,用人点燃,启动整个防御工事的自爆。”楚识夏略微低着头,半张脸笼罩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p>
“你知道这座防御工事有多大吗?”鬼市主惊呆了,“足足有两千三百六十一的火种投入口,去点火的人必死无疑。”</p>
“我知道。”楚识夏抬起头,神色冷定,“阕北军队对抚恤金的发放以及对殉职军士遗孀的抚养有非常完善的一套律法,在阕北,侵吞抚恤金、侮辱殉职军士遗孀是极其严重的罪名,你知道吗?”</p>
鬼市主呆呆地看着她。</p>
“你说的没错,尔丹是天命所归。现在,神来了。”</p>
楚识夏竟然露出一个笑容,笑意中带着刀剑的肃杀之气。</p>
——</p>
百川堡。</p>
第一个北狄士兵顶着头上同伴身体里喷出的血踏上城墙,用嘴里咬着的刀狠狠地劈开守城士兵的喉咙。像是大坝上裂开的第一个口子,北狄士兵蜂拥而至,撕开百川堡城防。有多少人爬上来,就有多少人被掀下去,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p>
百川堡下堆积的尸体几乎足够北狄人踩着尸山登城。</p>
没有人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又是什么时候黑的。</p>
也许上一秒还和你躲在壕沟里的人,下一瞬就被北狄人的屠刀砍成两截;上一秒还和你背对背作战的人,下一瞬就被飞来的流箭射穿眼睛。</p>
“拥雪关没有打开门,我们派回去的人没有回应。”不知是谁颤抖着说,“我们被放弃了。”</p>
拥雪关闭门,意味着他们没有后撤的路,只能直面北狄人的刀锋。</p>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破令人绝望的寂静。</p>
百夫长满脸都是血和泥,左肩还用布带凌乱地包扎住伤口。但这一耳光打得清脆有力,简直虎虎生风。</p>
百夫长用伤痕累累的长刀拄着地站起来,骂道:“北狄蛮子都不要命,拥雪关的门一打开,你猜他们会不会用尸体挡着箭直接冲进去?两个月前,为了保住百川堡,将军连自己的族姐都能舍弃,如今北狄人的刀还没落到你们的脖子上,你们一个个就急着跪下去了!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p>
百夫长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孬种!就算拥雪关开门,老子也不走,死了也要拖两个北狄人下水!”</p>
他手下十几个人精神振奋起来,刚刚举起武器吼了两声壮胆,脸色忽然转而惊恐。百夫长福至心灵,猛地往地上一趴,大刀擦着他的头发扫过。先前垂头丧气的年轻士兵忽然扑上来,一刀捅向百夫长身后的北狄人。</p>
北狄人硬抓住年轻士兵的刀,手起刀落斩下他的头颅。百夫长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茫然中,忽然被那一泼热血激红了眼,抓着手上的刀不管不顾地冲上去。</p>
莫日根不屑地看着百夫长,手上刀锋拧转,轻而易举地砍断百夫长的刀,刀刃陷进百夫长的肩胛骨半寸,竟然卡住了。莫日根用的是斩狼刀,刀背厚重,刀刃轻薄,一时间难以拔出,金属擦着骨茬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p>
百夫长吐着血抱住莫日根的腰,竭尽全力低吼道:“快跑啊!”</p>
百夫长身后的年轻人如梦初醒,却没有转头逃跑,而是抓紧武器冲上前。莫日根冷笑一声,刀柄重重地砸在百夫长的颈椎上,直把他的颈椎砸断。百夫长失去力气,十指松开,莫日根猛地将人掀开。</p>
莫日根身后跳出更多北狄士兵。</p>
马嘶声石破天惊。</p>
白鹤黑旗、虎豹黑旗从远处席卷而来。</p>
镇北王领虎豹骑亲至。</p>
莫日根抬手劈开扑面而来的羽箭,接踵而至的第二支箭被他抬手抓住,第三支擦着他的太阳穴没入他身后的士兵眉心。莫日根一转头,意料之外的第四支箭猛地刺进他的左眼。</p>
莫日根伸手去抓,箭杆在他的掌心擦出一道血痕,锋利的箭簇刺破他的眼球,深深地扎进眼眶,再多一寸便要贯穿他的脑髓。莫日根果断拔出箭矢,白马如闪电般劈至他眼前,黑甲骑兵提枪直刺他的心口。</p>
剧痛之下,莫日根居然还能提刀劈在枪尖上,令长枪改道。黑甲骑兵顺势握着长枪在手上转了一圈,笔直地劈向他的头顶。莫日根往侧边躲闪一步,沉重的枪杆砸在他的肩头,把他砸得半跪在地。</p>
如蝗雨般的羽箭扑向黑甲骑兵,一名虎豹骑冲上前,高举盾牌将她罩住。莫日根抓着长枪往前一推,连滚带爬地往后仰倒。一匹战马从斜刺里冲出来,抓着莫日根上马,逃之夭夭。</p>
“殿下,可有受伤?”叶谦回头问楚识夏。</p>
“好得很。”楚识夏掀开面甲,看向被他们救下来的士兵。</p>
北狄人方才放箭时,虎豹骑用盾组成的屏障保护住了他们。</p>
“是虎豹骑……”百夫长的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说,“援军真的来了。”</p>
年轻人们看着他静静地死去,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哽咽。</p>
“传我的令,百川堡全体军士撤进拥雪关。”</p>
楚识夏的话音落下,象征撤退的鸣金声响彻残破的百川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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