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翦站在窗边,看着城墙上的月亮。</p>
“你觉得大小姐怎么样?”辛翦没来由地问。</p>
“比二公子稳重,比长公子勇毅。”王概顿了一下,说,“也许她会是下一个拥雪关将领。”</p>
“二公子让我照看她,可我觉得她对战场很熟悉,根本不需要我的照料。”辛翦懒洋洋地说,“有时候她的眼神、谈吐,像个从军多年的兵油子。”</p>
“你的错觉吧?”王概头也不抬地说。</p>
“我那天看见她给伤兵固定骨折的小腿,动作干净利索。”辛翦说,“世家贵族的小姐,哪怕是云中楚氏这样的家族,身边也有医官照料。只有别人照顾她的份,哪有她伺候别人的机会。你说她在哪里学会的?”</p>
王概想了半天,说:“也许大小姐在帝都吃了很多苦。”</p>
辛翦沉默好半晌,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说:“你真是个老妈子的命。”</p>
“那天虞竹的遗体送回云中,我看见大小姐去送,一滴眼泪都没掉。长公子走的时候,大小姐还哭得像个孩子。”王概叹息一声,说,“人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天真也好,心有成算也罢,她还能不姓楚么?”</p>
“我发现你这种哑巴有时候说起话来真是噎死人。”辛翦认输,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拜,转身离开,“我闭嘴,您自便。”</p>
——</p>
宣德元年,七月初三。</p>
赤河部金帐。</p>
“你是什么人?”</p>
从睡梦中惊醒的阏氏骤然发现床前站着一个黑影,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的惊呼声回荡。月光从窗户投进来,阏氏紧张地端详那个年轻人。他穿着中原人的黑色衣衫,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像是一道影子。</p>
“赤河部大阏氏,乌兰?”沉舟不带感情地问。</p>
“来人,有刺客!”阏氏惊恐地喊叫起来。</p>
“她们都死了。”</p>
沉舟拔出剑,缓缓地靠近她,“本来我不想杀你们的。但是有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二十年前,北狄人屠杀了一个村落,男女老少,一个没留。只剩下一个女孩活下来,她本来已经到了云中,可以过新的生活。但是就在两个月前,那个女孩也死在北狄人手下。”</p>
沉舟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p>
他想起停尸房里,楚识夏一根根从玉珠身上拔出来的剑,还有那封视死如归的遗书。玉珠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那封书信成为遗书竟然只需要这么短的一段时间。</p>
“你们真是太难懂了。”沉舟低声说,“但我终于学会一个道理。”</p>
阏氏无暇理会他在说什么,抓起枕边一把镶嵌满宝石的匕首扑向沉舟。</p>
“云中与北狄,不死不休。”</p>
阏氏的嘶吼声断在喉咙里,汩汩流出的鲜血浸透锦绣堆叠的床铺。沉舟点燃一盏灯,照亮了满地的尸体,和被血染红的地毯。他随手将灯扔在地上,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p>
——</p>
月光洒在雪线河上,像是无数浮动的银白色鱼鳞。</p>
一道细长的尖叫声撕破寂静,整个寨子此起彼伏地亮起灯,看见的却是突然闯入的骑兵。赤身裸体的男人扑过去拔刀,还没摸到刀柄就被一枪捅穿心肺。骑兵在寨子里来回穿梭,男人、女人、孩子哭成一团,有的被穿喉开胸,有的被践踏成肉泥。</p>
如梦初醒的士兵冲进马厩,却发现战马已经被割喉,血液一直蔓延到马厩外的水槽中,像是下过一场猩红的雨。</p>
程垣一刀劈开女人的后背,她软软地倒在地上,怀里抱着的孩子重重地摔飞出去。程垣止不住地心悸,他上阵杀过人,但杀全副武装的敌人和杀手无寸铁的女人,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p>
程垣有点愣神地看着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孩子。</p>
那是个男孩,衣装整洁,头发浓密,没来得及编成辫子。他没有跑,反而像一只警觉的小兽,观察着程垣的一举一动。程垣有些不忍心,脱口而出“你走吧”,忽然想起来他大概听不懂中原话。那孩子慢慢走到死去的女人身边,摇晃着她的身体呼唤她。</p>
程垣心中酸涩,暗自想道,孩子又有什么错?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件蠢事,靠近那个孩子。</p>
程垣眼底忽然银光一闪。</p>
马嘶声如风般刮过,孩子飞出去十几丈远,胸口被长枪砸得凹陷。程垣一身冷汗,他看清了孩子手里抓着的短刀。那一瞬间孩子的眼神毒辣,像是要咬断他的喉咙。</p>
楚识夏从马背上一把抓起程垣的领子,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她的脸掩在面甲后,眼神锐利、雪亮,像是匣中骤然面世的剑。</p>
“清醒了吗?”楚识夏怒斥道:“不想杀?下不去手?那就等着他十年后杀你的兄弟,你的子孙!”</p>
程垣脸上火辣,干脆利落地认错。</p>
楚识夏没搭理程垣,突然抽箭对着他射去。程垣心有灵犀地往地上一趴,羽箭擦着他的发顶射进一匹马的眼睛里,痛极的战马高扬前蹄,重重地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p>
马上的人壮硕如熊,却不失灵活地往地上一滚。两发暗箭射中楚识夏胯下良驹,楚识夏率先松开缰绳跳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那人面前。借着远处金帐燃起的火光,楚识夏看清了那人的脸。</p>
光头、鹰目、身高八尺,使一把重刀,臂力惊人,能一刀将人拦腰劈断。</p>
鹰眼情报中,赤河部的名将旦木。</p>
“我知道你,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楚明修的妹妹。”旦木看着她,眼神像是钩子,要把楚识夏撕成一条一条的。</p>
“你哥哥死了哥哥,变成没有爪牙的狗了吗?”旦木满怀恶意地问。</p>
楚识夏弹射上去,长枪挥舞成轮,对着旦木的头劈下。旦木挥刀架住,长枪木质的枪杆不堪重负,猝然断裂。楚识夏接着近身的机会旋身拔剑,饮涧雪贴着旦木的刀锋滑进他颈侧的皮肉。</p>
旦木抡起手肘撞在楚识夏的太阳穴上,拧着她的脖子顺着她的方向往地上掼。饮涧雪无处使力,已然失去先机,旦木抓着楚识夏的头便往地面砸。</p>
楚识夏却抓着他的手,翻身腾空跃起,腰身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双膝死死地卡住他的头。旦木的手臂发出脱臼的一声“嘣”,楚识夏拧动腰身,生生扭断了他的脖子。</p>
旦木沉重地倒地,楚识夏太阳穴被击中的眩晕感才后知后觉地袭来。</p>
楚识夏摇了一下脑袋,拎着饮涧雪刺进他的嘴里,剜下他的舌头。</p>
“下辈子投胎做个哑巴。”楚识夏冷冷地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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