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澈和她对视一眼，冷静些许。</p>

“太子殿下，六殿下一回来就哭，也不让人处理伤口。”吹云焦急地说，“您快去看看吧！”</p>

白琰的裤子挽到膝盖上，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往外直冒血。他本在小声地哭泣，一抬头看见白子澈进门，立刻扯开嗓子大哭起来，一头扎进无可奈何的裴瑶怀里。</p>

白子澈不顾白琰躲闪，强硬地拉过他的小腿，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暗自咬牙，道：“这是王禧干的？”</p>

“阿琰去未央宫看望陛下，陛下没见，只让王禧出来打发他。阿琰向来不喜阉人，和王禧起了争执，扭打间摔在台阶上。”裴瑶阴沉地说，“太子殿下，这件事你作何打算？”</p>

“先处理伤口。”白子澈说。</p>

“我不要！”白琰凡起倔来，大声哭着说，“让我疼死好了，反正父皇宁愿见那个阉人也不见我！”</p>

白子澈懊悔不已，知道白琰话里话外实则在指责他——指责他一国储君避让阉宦，对白琰三令五申不得惹是生非。</p>

“六殿下，先包扎伤口吧。”楚识夏半真半假地糊弄道，“隆冬日冷，若是放任伤口流血，下肢麻木瘫痪，引得坏血上逆，可是要用钢锯锯断才能保住性命的。”</p>

白琰的哭声猛地噎住，惊恐地看着楚识夏。</p>

楚识夏成功唬住他，招手叫来满头热汗的太医。白琰的伤口看上去吓人，好在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太医简单地为伤口止血，又开了两副有益伤口恢复的药，便从乌云密布的殿中落荒而逃。</p>

白琰哭得撕心裂肺，慢慢地睡着了。白子澈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才同楚识夏缓缓从殿中退出来。</p>

“我没有想到阿琰会……”</p>

“也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楚识夏安慰他，“今日之后，想必王禧更加急不可耐。”</p>

“是。”白子澈从肺里呼出一口白气，说，“墨雪，你怕吗？”</p>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有什么可怕的？”楚识夏笑笑，拢紧大氅的领口，说，“殿下心有疑虑？”</p>

“没有。”白子澈摇摇头，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小时候。”</p>

雪下得很大。</p>

静谧无声的风雪中，明黄色的琉璃瓦覆上一层浅淡的白霜。屋脊两端蹲伏的兽头角狰狞，冷冰冰地倒映着冒雪前进的宫人。一盏盏灯火犹如一粒粒珍珠，散落在昏暗的宫城中。</p>

“我那时候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哪天白煜想起我的存在，把我溺死在锦鲤池里，我就这么在暗无天日的淤泥下慢慢腐烂。唯一会为我收尸的人，也许只有我的老师。”</p>

“我于丹青一道，并没有什么天赋，只能比别的画师更加努力。于别的画师而言，丹青是锦绣前程的敲门砖。与我而言，丹青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期盼着能够被父亲遗忘，或者干脆放我出宫。饱览名山大川我是不敢想了，只愿守着一片屋檐，卖画为生，过平静安宁的日子。”</p>

可是命运偏偏不放过他。</p>

上天总是将人放在绝境，看着挣扎的人一次次落水、没顶、沉溺，最后疯狂。白子澈被催生的野心与仇恨，推动着他隐忍，鼓动他一步步走到如今。</p>

白子澈没敢看楚识夏一眼，只是低着眼睫，浅笑一声，“也许会有一个清贫人家的女子，愿意与我过粗茶淡饭的一生，相守百年。”</p>

楚识夏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p>

“我这双孱弱的手，原本只能握住画笔而已，如今也要操纵江山社稷这样的庞然大物了。”</p>

“生逢此世，谁又能得偿所愿呢？”楚识夏淡淡地说。</p>

“是啊，”白子澈轻叹道，“我们都要失去我们最开始想要的东西。”</p>

——</p>

夜深了。</p>

皇帝挣扎着从潮湿阴冷的梦境中醒来。他只觉得心口喉头一阵阵的发热，四肢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皇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并非二十一年如一日不肯入梦的山月，而是与他洞房花烛夜的皇后陈婉。</p>

梦里，陈婉穿着金丝绣凤凰的皇后吉服，沉甸甸金灿灿的凤冠压在她如云的发髻上，在烛光中微微地颤动，像是千万缕于水波上跳动的夕阳。</p>

皇帝一阵心烦意乱，开口想唤人侍奉茶水，却惊恐地发现他吐不出半个字。皇帝伸出软绵无力的手抓挠着被褥，终于惊动守夜的白善。</p>

“陛下要茶水么？”白善见皇帝出不了声，有些焦急道，“陛下莫急，奴婢这就去传太医。”</p>

话音未落，一道冷风如利刃般劈开一室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白善打了个寒颤，看见王禧点头哈腰地将一个女人迎进大门。那女人雍容华贵，衬得王禧愈发贼眉鼠眼。</p>

清河崔氏女，五皇子的母亲。</p>

“崔贵妃，您这是做什么？”白善怒道，“无陛下传召，谁人敢擅闯未央宫！王禧，你不要命了吗？”</p>

崔贵妃掀起眼皮子瞥了白善一眼，王禧身边的宦官立刻扑上去将其按住，狠狠地往白善脸上抽了两个耳光。</p>

“臣妾听闻陛下身体有恙，夙夜难寐，特来探望。”崔贵妃款款走到皇帝榻前，居高临下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陛下要早些好起来。”</p>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迫近，难以置信地越过崔贵妃看向王禧。</p>

王禧圆胖的一张脸上堆满笑意。</p>

“臣妾最近听闻一桩惊悚的事，或许危及帝朝安稳。”崔贵妃伸出细长的指甲，敷衍地替皇帝整理衣领，“太子白子澈勾结边关重臣，图谋不轨，还望陛下早做决断。”</p>

王禧适时插话道：“陛下早有此意，崔贵妃不必忧心。”</p>

“哦，是吗？”崔贵妃故作惊讶道，“陛下果真神机妙算。”</p>

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气血冲涌上头，一阵眩晕。</p>

“陛下早早地拟好了废黜白子澈，改立五殿下为储君的诏书。只是这病来得突然，陛下还没来得及加盖金印。”王禧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诏书，献宝似的在崔贵妃眼前展开，“今夜娘娘在此，不如将此事定下来吧。”</p>

“王禧！”嘴角破开血口的白善大吼起来，“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以为一封没有经过内阁批复的易位诏书，就能动摇东宫的位置吗？你别痴心妄想了！现在停手，陛下或许还能饶你性命！”</p>

王禧冷笑一声，“陛下如今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了，白公公还是省着点力气吧。”</p>

王禧一挥手，小太监捧着皇帝私印走上前。崔贵妃用手帕捂着鼻子，命宫女将皇帝扶着半坐起来。崔贵妃捧着诏书，王禧握着皇帝的手，将覆上朱砂的金印缓缓按在诏书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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