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笑的是，一个儿子带着兵马要斩另一个儿子的头，陛下却在恼恨他被人救了下来，疑心这个儿子和世家大族勾结，背叛了自己。”楚识夏讥讽道，“真是父慈子孝。”</p>
“你怎么敢这么跟朕说话？”皇帝气得眼冒金星，“你不想活了吗！”</p>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挺直后背道：“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更无愧于江山黎民。臣是否心怀不轨，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何必臣辩驳是非，多费口舌。”</p>
皇帝一把推开扶着他的白善，指着楚识夏道：“你一口一个江山、黎民，你效忠的究竟是朕，还是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人？”</p>
楚识夏不答。</p>
“你的眼里、云中楚氏的眼里，何曾有过朕，有过白氏的江山社稷？否则陈氏逆贼猖獗多年，你们怎会按兵不动？你们在意的，是这天下人的死活，而非我白氏国祚！”</p>
多么熟悉的话语，多么熟悉的愤怒。</p>
楚识夏回想起那夜宿在宫中的梦魇，前世的皇帝也是如此激愤地痛斥楚明修不忠不义。</p>
熟悉得令楚识夏想要笑出声来。</p>
“圣人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君者，当先天下而后己身。为人臣者，乃天下黎民百姓之臣，为国所驱策，为民所奔波，而非一家一姓之臣，一家一姓之私。”</p>
楚识夏吐字清晰，全然不顾燕决惊恐的眼神，皇帝颤抖的身体。</p>
“江山磅礴，乃毫厘疆土汇聚；社稷辽阔，乃芸芸众生供奉。万千人中，君王也不过沧海一粟。若无百姓奉养，自诩九五之尊的君主也不过一介孤家寡人。”</p>
皇帝连道三声好，怒而对许得禄道：“把酒端上来！”</p>
——</p>
沉舟狂奔在宫城狭长的通道间。</p>
他脑海中回响的只有裴璋说的那句话：“楚识夏要逼陛下杀她。”</p>
大周一旦接受北狄的和谈，待北狄卷土重来，拥雪关便岌岌可危。楚识夏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要逼皇帝一把。</p>
楚家的人质死在帝都，楚家就有理由违抗皇命，拒绝承认北狄与大周的盟约，将十几年来侵吞蚕食北狄的计划执行下去。甚至皇帝会为千夫所指，白子澈作为名正言顺的储君便是众望所归。阴谋也好阳谋也罢，白子澈继位之后必然支持云中对北狄的抵抗。</p>
这场旷世战争第一个流血牺牲的人，是楚识夏。</p>
“晋王殿下，没有陛下宣召，你不能进去！”</p>
未央宫前的羽林卫拦住沉舟。</p>
“滚开！”</p>
羽林卫无论如何不能让沉舟就这么闯进去，情急之下直接拔出了刀。沉舟一掌削在最近的一个羽林卫手腕上，反夺过刀，以刀背劈在他的后脖颈上。</p>
沉舟拎着被劈晕过去的羽林卫，冷冷地扫视周围一圈人，眼睛猩红，“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否则下一次我会用刀刃。”</p>
——</p>
“阿臻居然会眷恋你这样的女子。”</p>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他。”楚识夏端起酒杯，看着皇帝说，“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过‘白臻’这个名字，他叫沉舟。”</p>
“朕是他的父亲，他叫什么名字朕说了算！”</p>
“陛下，你真的疼爱这个孩子吗？”楚识夏耐心地问。</p>
皇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p>
“你究竟是真的疼爱他，还是在他的身上寻找昔日故人的幻影？你从来没有亲自抚养他长大，又能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呢？”楚识夏轻而易举地戳破了皇帝的遮羞布，“你自以为是地弥补他，你有问过他想要什么吗？”</p>
“朕会给他这世上一切最好的。而你口口声声说很了解他，却为了讨朕欢心哄骗他接受，你又是什么好东西？”皇帝毫不退让地讽刺回去。</p>
皇帝不是不知道沉舟抗拒他，他深深地明白这件事，正如同他明白沉舟会为了楚识夏妥协。</p>
“您说得对，我和您一样卑劣。”楚识夏笑着说，“不过从今以后，您不会再有逼迫他接受的机会了。”</p>
“你以为你能左右他的一切吗？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这世上美貌多情的女子如此之多，用不了几年他就会忘了你。”皇帝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她，“说这么多，不会在等他来救你吧？”</p>
楚识夏摇摇头，说：“我只想和您说最后一句话。”</p>
皇帝愣愣地看着她。</p>
“我从不后悔隐瞒他的身世，你不配做他的父亲。”</p>
殿门猛地被人撞开，支离破碎和门板和遍体鳞伤的羽林卫一同摔在地上。殿内的羽林卫大惊失色，纷纷拔刀挡在皇帝面前。沉舟仿佛地狱中爬出的修罗，浴血而来。</p>
楚识夏头也不回，抬起金樽一饮而尽。</p>
“不要！”沉舟声嘶力竭。</p>
金樽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p>
从这一刻起，沉舟自由了。</p>
沉舟扑到楚识夏身边，掐着她的脸颊，神神叨叨地说：“别吞下去，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啊！”</p>
说着说着，沉舟已经泪如雨下。</p>
楚识夏温柔地握着沉舟的手腕，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p>
楚识夏想，本该如此。</p>
楚识夏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早就不再惧怕死亡。虽然她真的很想和沉舟走完剩下的人生，但是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楚识夏不能看着云中的图谋落空，不能再一次看着兄长战死，山河破碎。</p>
她只能对不起沉舟。</p>
她只对不起沉舟。</p>
“沉舟，我……”</p>
我们回家吧。</p>
楚识夏一句话没说完，喉中忽然涌起一股猩甜。她胸口剧烈地收缩，在沉舟手中呕出一口鲜血来。不祥的梦境再次袭击沉舟的脑海，他愣住一瞬才想起来封住楚识夏身上的穴位，阻止毒素蔓延。</p>
“别说话，”沉舟猛地将她打横抱起，滚烫的眼泪蹭在她的耳边，“说谎精。”</p>
“拦住他们！”皇帝重重地砸碎一只杯子，吼道。</p>
羽林卫没有动，迟疑地看向燕决。他们当中有的人参加过宫城保卫战，有的人去过江南，亲眼见过楚识夏顶着御史的唾沫星子斩杀贪官，见过楚识夏冲在最前线厮杀，在叛军手下保住了帝都。</p>
燕决眼眶发红，用力闭上了眼睛，片刻后才对皇帝说：“眼下应以陛下安危为重，羽林卫不得离开陛下半步。”</p>
“白臻，你要为了一个女人忤逆你的父亲吗！”皇帝用力推开挡在他身前的燕决，不敢置信道。</p>
“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沉舟咬着后槽牙说，“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父亲。”</p>
沉舟扯下腰间的龙血玉环，砸得粉碎。他抱着楚识夏踩过龙血玉的碎片，大步离开未央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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