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砚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看向洋洋得意的阁臣。</p>
“对，和谈。青鹰部可汗征服了其余十一个部落，亲自派使者递交国书，愿率众部向大周臣服。”阁臣说到这里又面露不耐，说，“那楚明修好大喜功，一直从中阻挠，险些误了大事。”</p>
徐砚面露疑虑，但内阁中一片欢呼雀跃，他也不好说什么。</p>
徐砚在白焕的政变中一力主张铲除陈党，事态平息后毫无疑问地得到皇帝重用，成为内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臣子。其他人早就对他酸溜溜的，不太搭理他，此时更不会理会他的反应，生怕这个肥差被他抢走。</p>
窗外忽而传来一道惊雷，大雨倾泻而下。</p>
徐砚呆呆地注视大雨片刻，忽然抓起雨伞匆匆地往外走。</p>
——</p>
铁匠巷。</p>
白子澈是最后一个抵达铁匠巷的。</p>
屋子里的炭火被浇了水，狼狈地凝固成一滩灰烬。清澈的阳光从天窗里洒下来，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坐在阳光之外，咫尺之遥，却有仿佛山高水远。</p>
裴璋掩上门，第一个开口道：“我已经利用裴家的人力从各方面证明过，北狄十二部确实向我朝递交了国书，以示臣服。青鹰部可汗还希望能够与帝朝联姻，永结秦晋之好。”</p>
徐砚抹了把脸，疲惫不堪道：“内阁上下欢欣鼓舞，一力主和，为谁主持接待北狄使团打破了头，个个都等着留名青史。陛下对此也很欣慰，驳斥了许多持反对意见的臣子。”</p>
自大周建国以来，与北狄人水火不容，一度被北狄侵略至中原腹地。直到拥雪关横亘天险，一刀斩断北狄人熊熊燃烧的野心。楚敖北征一再磨灭北狄人的实力，令其不敢南望。</p>
但北狄人主动求和表示臣服，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p>
白子澈看向始终沉默的楚识夏，问：“墨雪，你怎么看？”</p>
楚识夏在一片阴影中缓缓抬头，神情是令所有人感到陌生的冷漠和戾气，仿佛含着一线寒意的剑锋，稍微触碰便会血溅当场。</p>
“青鹰部的可汗叫什么名字？”</p>
白子澈略一思索，念出那个拗口的名字，说：“尔丹·古勒台。”</p>
“尔丹”在北狄人的古语中是“太阳”的意思。</p>
楚识夏闭上了眼。</p>
拥雪关下淋漓滚烫的鲜血、刺骨严寒的冰霜仿佛重临巍峨辉煌的帝都。</p>
前世，尔丹·古勒台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云中的视野中，是北狄铁骑越过雪线河南下，劫掠附近村庄。北狄人称尔丹为天赐的太阳、天女的血脉，要带领北狄子民脱离饥饿与贫困，将全天下变成北狄人的跑马场。</p>
北狄贵族常常将姓氏赐予骁勇善战的奴隶，而这些奴隶中极小一部分会得到贵族的助力，成为一方首领。这时候人们便不再提起他的奴隶出声，他原本的父母也被忽略，转而称他为神的孩子，将其编入诗歌世代传唱。</p>
所以楚识夏没有想过先下手为强，将尔丹扼杀在祥符十三年那场大战以前。在获得“古勒台”这个姓氏之前，尔丹可能不是青鹰部的奴隶，甚至可能不叫这个名字。要在广袤的草原中寻找一个未发迹的奴隶，简直是异想天开。</p>
然而这一刻，命运将尔丹推到了楚识夏面前。</p>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楚识夏的掌心，楚识夏悬浮在半空中的心脏轰然坠地。</p>
楚识夏睁眼，看见沉舟冷淡漂亮的侧脸。沉舟在她的掌心里用力捏了一下，安抚似的对她点了一下头。</p>
楚识夏没来由地冷静下来，转而对众人道：“北狄人不会真心与我们和谈的，更别说臣服。”</p>
白子澈略一思忖，道：“你对尔丹的为人很熟悉？”</p>
“我对尔丹一无所知，但我了解北狄人。”</p>
楚识夏理智而冷酷地说，“青鹰部一向是北狄十三部之首，团结北狄十三部落是老可汗都做不到的事。北狄人不讲礼义廉耻，各个部落之间都有血仇，从不将对方视为同族。白沙部被灭以后，各部落瓜分了他们残余的草场、人口和牛羊。尔丹能统一他们，只能是靠武力和利益。”</p>
一个青鹰部人，征服了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只为了向大周献媚。</p>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p>
“诸位别忘了，灵帝二十一年，帝朝为什么要举阕北四州之力北征。现在北狄人已经做到了当年他们来不及完成的事，却要向我们表示臣服，你们相信吗？”</p>
“所谓和谈，不过是为了遏制拥雪关的军队，让他们有休养生息的机会。”</p>
徐砚犹豫道：“可是陛下已经同意和谈，并且准备接受国书。北狄使团不日就要到了。”</p>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p>
皇帝好不容易摆脱了庄松柏和摄政王，正是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异族归顺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任何一个皇帝都难以拒绝这样的诱惑。</p>
“那就在路上截杀北狄使团。”沉舟冷冷地开口，“没有使者，没有国书，就没有和谈。”</p>
“这样北狄与大周的战事将会全面爆发。”楚识夏按住太阳穴，头疼欲裂。</p>
借小型战事消磨北狄的军事力量和人口，这是楚明彦亲手制定的计划。通过不断的小型冲突、袭击，一方面收集北狄人的情报，另一方面打断他们养精蓄锐的进程，使他们的人口、兵力都维持在一个最低的限度，逐步侵吞蚕食北狄部落。</p>
楚明修、楚识夏乃至楚氏所有身在军旅中的子弟都是这个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一枚碎掉了会有另一枚顶上。他们都在等待被启用的那一刻，站在拥雪关城头，与北狄人纠缠至死。</p>
可尔丹横空出世，直接掀翻了棋盘。</p>
“怎么像是天要塌了一样。”裴璋忽然笑笑，看着面色发白的楚识夏道，“墨雪，这可不像你。只是和谈而已，使团未到帝都，国书未到陛下案头，就算国书加盖两国印玺，也未必就能谈成——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不到最后，谁敢说自己胜券在握？”</p>
楚识夏勉强对他笑笑，却说不出一个字。</p>
“就算真的到了开战那一天，你不会输，云中也不会输。”</p>
沉舟没有看楚识夏，低垂的睫毛浓密纤长。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语气笃定到了偏执的地步。</p>
“尔丹·古勒台，北狄人的铁骑不会再踏入拥雪关半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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